第2章(2 / 2)

水蓮在月光下高一腳淺一腳地走。她確實沉浸在故紙堆的臆想裏。她看過很多關於族長懲罰族人作奸犯科而沉塘的電影。她迷望著鳧洲河的水,粼粼波光像無數淚光閃爍的眼睛。她輕輕歎息道:不知這河裏沉過多少反悔的姑婆哩。

阿明心下又是一沉。他想,這女子是來尋蹤的嗎?再看水蓮一身玲瓏的旗袍,那神情那步態都與他身邊人仿佛隔了幾個世紀。阿明安慰水蓮:我這個人有個習慣,隻要沒有親眼得見,就隻當沒發生過。水蓮望著阿明澄澈的眼睛,那裏有一汪溫潤的深潭。月光朦朧,天地之大,唯有此人相隨。水蓮生怕再看一會兒,自己整個人就掉進這深潭裏了。他感覺到了她的悲傷,沒有明白的勸阻,卻有溫情的指路。沒見過,就不要傷感。這是他的言外音。水蓮心領神會,默默地點頭。

水蓮繼續在前麵走,阿明在後麵跟。她有幾次不經意地回頭,卻發現他正低頭踩著自己的影子。她想,他真是個孩子哩。像百無聊賴的小花貓與自己的影子嬉戲。這恐怕是八零後的獨身子女自得其樂的共性吧。她很想問,這麼晚了,不會沒有人不惦記你吧?或許他早已做了回複做了妥善安排。她到底沒敢問。她不舍,也怕他尷尬。在這個明淨如水的天地裏,一切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戲,讓她真假莫辨,也不願走出。那一群非同凡響的女子本身就不屬於現在,不屬於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她和她們一樣,她也不屬於這裏,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她是她自己的,一個人的婚姻,一個人的來去。可今天,真好,有一個男人,一個比自己年輕的男人,至少比普通朋友多一些對她的陪伴。這樣的陪伴,這樣的行走,已是非常遙遠的浪漫了。她想到離異的自己,殘花敗柳,還有什麼資格在一張胡亂塗過的紙上畫她想要的藍圖?或許連自梳也是沒有資格的。這樣一想,她險些被腳下的草絆倒。一個嘴啃泥下去,她美好的形象就像玻璃人瞬間碎裂了。她嚇出一身冷汗,是一雙手伸到她的腰際,將她挽救了。她剛立穩,那雙手又兔子一樣迅捷地逃了。水蓮的心怦怦直跳。從結婚到離婚,二十多年裏,她的心一直波平浪靜,甚至連羞澀的瞬間都丟失了。今天這是怎麼了?

阿明或許是受了水蓮的感染,或許從水蓮的眼睛裏讀到了什麼,他開始一改沉默低糜的氛圍,說話嗓門提正了,目光也像白熾燈明白地朗照。他甚至清晰地稱她水記者,而不是先前的一派模糊,你,偶爾也是您。水蓮也從一時的恍惚裏醒轉。她忽然向河水張開雙臂笑著大聲說:喂,自梳女你們好嗎?阿明也格格地笑起來。他幾步跨到了水蓮的前麵,前麵有一座橋,隱約可見。

水蓮忽然聽到了悠揚的歌聲。水蓮問:哪來的歌聲呢?阿明說:你現在正走在中國的粵曲之鄉哩。果然,走過那座石橋,就見一群人聚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唱歌,水蓮說,能陪我去感受一下麼?阿明說當然可以。他獨自轉去開車將車停到橋對麵的河邊。水蓮就站在歌聲裏等著。兩個人步行過去,村民們的目光立即聚焦過來。

水蓮差點忘了,這其實是南方的一個小村莊均安鎮沙頭村。這個村的建設和發達程度竟然與內地的某些縣城相當。一個鎮的財力比一個縣級市還要高出很多台階。隻有走近榕樹和榕樹下的卡拉OK,她才發現這裏確乎就是農村,但不是一般的農村。村民們穿著寬鬆的家居服對著電視機唱著粵曲。有的當演員,有的當觀眾,各得其所。水蓮聽不懂粵曲,但喜歡這種氛圍,天地是一個任人來去的大屋子,他們就是這天地間的主人。樹下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有切好的西瓜、桂圓和香蕉。一個大頭電風扇在人群中擺來擺去,一台電視機正是場子的中心,電視機放在一個齊人高的木盒子裏。木盒上方用紅漆寫著大家樂。一個立式支架空寂著,一男一女都是中年農民,分別握著一個包了紅綢的麥克風對著電視唱卡拉OK。電視上是穿著古裝的畫麵和粵曲字幕。水蓮是第一次聽粵人唱粵曲,好像是聽他們自己的土調,隻有看字幕才能聽懂歌詞。旁邊好幾條板凳上坐了聽眾,輕搖著蒲扇。水蓮和阿明來到人群中,便有兩三個村民爭著讓座。阿明告訴水蓮這是村民自己組織的。設備是靠大家捐的。電視機是賣鹵菜的劉叔買的。一會兒,穿著白圓領汗衫,一個精瘦的小老頭兒搬著一把小椅子來了。這就是劉叔。阿明與劉叔打招呼,水蓮也上前與劉叔握手,握住的是滿手的汗、油和老繭。劉叔自己卻不唱,他看著別人唱,頭一搖一擺地晃,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