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3 / 3)

院子裏收拾得井然有序。花壇裏的石榴花紅的正豔。水池上方擱著拖把。一切都是那麼幹淨清爽。她們一輩子就是靠家務謀生的,輪到打理自己的生活當然更是手到擒拿地麻利。隻是輪到她們享受生活的時候,已是夕陽西沉的光景。

水蓮撫摸著這座孤獨的小洋樓,想每塊磚每片水泥都浸透著姑太一生的孤獨和血汗。即使現世裏的女子又有幾人是完全依靠自己獨立撐起生活的那片天呢?姑太一直都是樂嗬嗬的。她指著牆上的黑白照片,指認著誰是她,誰是她妹。白衣。黑裙。腦後梳著圓髻。端莊大方。神態安然。那樣的如花似玉。那樣的菁菁韶華。怎不讓人心酸。

第三天便是七夕。水蓮聽說還有兩位行動不便隻能守在家裏的姑太,便想去看看姑太們的日常生活起居。阿鬆引路,阿明和水蓮緊跟著拐進樓群。這也是一棟獨立的二層樓房。水蓮見到外表幹淨整潔的樓房心裏總是略略有些寬慰。畢竟這些姑太孤獨一生,還是老有所養,有自已的立足之地。進了屋子,才知房間逼仄,晦暗。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俱。桌椅都是有限的,被她們的手磨得光圓發亮。由於房間小,外人來了坐下都很困難。女主人黃彩雪91歲,水蓮見她枯瘦如柴,一隻眼睛幾乎完全閉合,一臉的老年斑,心下立即一寒。

阿明大聲介紹:雪姑太,這是湖北的記者,來看看您。雪姑太對著陽光將水蓮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仍是一臉迷惑。阿明對水蓮低聲說:雪姑太耳朵聾,和她對話很困難的。你隨便看看算了。她也基本不會對外宣講什麼。從新加坡回來十多年了。她姐黃彩雲94歲,一直臥床不起。現在就是她們姐妹相依為命,靠政府低保生活。

水蓮聽了如哽在喉。她貓著腰走進旁邊的臥室,隻見一個落地電風扇對著一張陳舊的蚊帳不知疲倦地吹著,間或像正朽的老人發出嘎嘎嘎老邁的聲響。水蓮還試圖親眼看看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又怕雲姑太受到驚嚇,即刻止步。回頭,雪姑太從樓上拿來一把蒲扇遞給水蓮,又給阿明和水蓮倒涼茶。水蓮一一接過,隻殷勤地點頭稱謝,卻不敢再問一個字。眼前的環境讓她明白並不是所有出洋的自梳女都能像黃齊歡姑太那樣賺了錢身體也安好。更多的自梳女是被生活榨幹了青春和夢想,孤獨地無奈地一日捱過一日。

約摸二十分鍾,水蓮便提議回去。水蓮急步在前麵穿著巷子,眨眼就沒了影。她走到一個小賣部裏,買下一盒子土雞蛋,又轉身大步往回走。回來與阿明阿鬆相遇。兩個男人又隻好跟著水蓮回到雪姑太的家裏。阿鬆接過水蓮手裏的雞蛋放到桌上,一邊用手指著水蓮,一邊大聲對雪姑太說:這是她買給您的。雪姑太臉上綻開了一絲笑意。水蓮雙手作揖,然後告辭。

回轉的路上,水蓮忽然大發感慨:你們說這些姑太們為什麼一個個都高壽呢?阿鬆說:外國的水土養人吧。阿明說:一個人的日子可能少一些家庭的煩惱吧。水蓮說,你結婚了嗎?阿明搖頭,沒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啊。水蓮說:不是聽人說,正常的性生活可以延年益壽嗎?阿明沉默了,像個處子臉上竟泛起羞澀的紅暈。

水蓮覺得自己口無遮攔的記者惡習實在得改改,她趕緊轉移話題:今天是七夕哩。阿鬆說:要在兩年前,我們這裏可熱鬧了。水蓮說:我們也可以自己找樂子呀。阿明,行嗎?阿明看了看阿鬆:阿鬆,你看看可以搞什麼活動?阿鬆說:聽你的安排。阿明提議晚上去聽黃家戲班子唱歌去。水蓮像個孩子拍手歡呼起來。

下午,阿明陪水蓮看李小龍故居。阿明開著車,繞著河堤,走街穿巷。仍舊是一個逼仄的小巷,進了屋子才知是李小龍的祖居。在牆壁和坡璃櫥櫃展示的照片裏,水蓮尋找著李小龍童年的吉光片羽。阿明給水蓮拍了很多照片。水蓮將女人的嫵媚擺得千姿百態,眼裏秋波流轉。這樣的老房子,老故事,老時光,像一瓶百年老窖,讓水蓮神情恍兮惚兮,如醉似夢,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水蓮在阿明的照相機前深情款款,如嬌花照水。她看出阿明有片刻的魂不守舍。水蓮想,難道鏡頭裏的我是別一番樣子嗎?她自釀自飲,也不點破,她醉在朦朧的心境裏。像湖對麵的山,一陣霧來都看不見彼此,卻因為看不見而增添了彼此的臆念。

她想,她是什麼?她是一棵秋葉哆嗦的樹,一陣風來,她將青絲不再,皺紋橫生,縱有暫時的豔麗,也隻是刹那的芳華。花容月貌都在凋與未凋之間,芳姿綽約都處於臨界點上。你錯過了我最美的容顏,卻在我最成熟的季節裏遇見。而他呢?他是夏天的森林,伸出任何一個枝條都能引來無數的小鳥。隻要他願意,他可以將任意一隻鳥兒一枝花兒攬入懷中。

七夕這天傍晚,水蓮一個人坐在酒店的房間裏,神情沮喪。一個人在異鄉過一個特別的情人節真是別有滋味在心頭,白天的如影隨形像一個飄在空中的夢。現在一個人的時光才仿佛回落生活的真實。她忽然發現一個人最難打發的便是時間。她也感佩姑太們一生漂泊異鄉的不易,她們怎麼打發無涯的獨自麵對自己的時間?原定去聽黃家戲班子唱戲,現在阿明沒露麵,卻委托畫家阿林打電話說,阿明臨時有事,今晚的活動取消。水蓮的失望用一個轉了幾道彎的啊字傳達給了阿林,阿林可能又轉達給了阿明,一會兒,阿林電話裏說:我現在開車過來,陪你去聽戲。水蓮知道這一定是阿明的安排。她覺得無滋無味,想拒絕又覺得一個人的時光太難捱。她不想折磨自己。她想用一些快樂的事情填補些什麼。人坐到車上,心裏仍是空蕩蕩的,若有所失。她沒有興奮感,寂然地坐著。阿林和她說話,她也是有一句無一句地答或不答。

在如林的樓群裏,他們來到一個相對寬闊的地帶。走進一個院子,然後是三層樓房。客廳裏擺滿了各式樂器。正牆上掛著“十佳私夥局”的扁額。阿林介紹水蓮是湖北的記者,來采訪姑太們的。聽說了這個戲班子,也感興趣,就來了。當家的中年男人裂嘴一笑,眼角立時現出兩朵生動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