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蓮深情地望著姑太,她的臉盤像秀氣的瓜子,膚白身巧,眼含柔情,難以想象如此美麗的女子是怎樣度過她的青春期的。她忍了忍卻到底沒忍住,還是問了這個讓雙方或許都難以啟齒的話題。水蓮說:姑太,您這麼漂亮能幹,年輕時難道沒男人追求嗎?
黃姑太遲疑了一瞬隨即爽朗地笑起來。黃齊歡舉起三個手指頭,她毫不避諱地告訴水蓮,在她還是一朵花的時候,曾經有三個男人像蜜蜂一樣追求過她。一個是鐵廠的夥計,一個是開雜貨店的夥計,追求時間最長的是一個福建男人,也是最讓黃齊歡難以釋懷的。那男人28歲,在鐵廠做苦力。長得一表人材。隔三差五請黃齊歡看電影逛街。黃齊歡心裏是喜歡的,卻有太多的無奈。黃齊歡想到的是如果嫁給他,就得放棄工作,而這個男人根本養不活她,她也沒辦法幫父母和家人了。一隻蜜蜂繞著一朵花來來去去飛了一年多,釀不出他希望的蜜,便飛走了。一個底層男人終究改變不了工作的處境,也滿足不了黃齊歡對生活的要求。黃齊歡去新加坡三年後,她妹妹也去了新加坡。自己的處境像一麵鏡子讓黃齊歡看到了媽姐逼仄悲愴的未來,所以,她從一開始就不讓妹妹當媽姐。她要妹妹去鞋廠做鞋,那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一朵花可以迎來更多的看客。妹妹後來果然在鞋廠被一個日本翻譯看中結了婚。黃齊歡為自己的遠見自豪。
水蓮問為什麼不讓妹妹當媽姐呢?黃姑太說,當媽姐,整天就是圍著那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轉,見不到外麵,認識的人很有限,就不容易結婚了。水蓮直截了當地說:看來您也是希望結婚的。隻是沒遇到您滿意的人。黃姑太笑而不答。這個被歲月濃縮得過於精致纖巧的老太太從椅子上站起身,到天井裏打轉去了。她大約是坐久了,要活動一下筋骨,或者認為自己能敞開給人看的已經夠多了,她想合上記憶的閘門,或者對往事太過沉重的回憶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想透透氣去。水蓮卻不依不饒緊跟上去追問:姑太,您覺得人生有遺憾嗎?黃姑太癟著嘴笑嘻嘻道:你看我不是很快活嗎?水蓮想說讓人看得見的快樂一定是真的快樂嗎?可她忍住沒說出口。
水蓮又回到客堂裏坐下,與姑太黃群弟聊天。黃群弟額頭高聳,皮膚黝黑,牙齒尖長,乍看頗有幾分男相。媒婆說黃群弟的額頭生得高克夫,所以無媒婆上門提親。她想嫁也沒人要。水蓮便盯著黃群弟的額頭看。寒來曙往,那額頭臘黃臘黃的,溝壑縱橫,全是被歲月熏烤的痕跡。這是另一種艱辛。水蓮想,這位姑太一定比黃齊歡辛苦。她的穿著和打扮明顯不如黃齊歡精致,是農村比較常見的比較隨意甚至粗糙的樣子。果然,黃群弟並沒有出洋的經曆,她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父母眼裏她就是兒子。黃群弟的父母想多生幾個兒子,所以給她取名黃群弟,而她母親也像個生育機器,直到五十歲才給她生了一個弟弟。媒婆不上門,她父母也不願黃群弟出嫁,在家她就是一個硬紮勞動力,出工挑塘泥可抵一個男人。這是另一種無奈。水蓮歎息地搖頭:姑太,額頭高就一定克夫嗎?黃群弟說,那都是封建迷信,是借口。
高額頭姑太的大姑黃瑞意是拿白銀買了門口的。水蓮不明白買門口是什麼意思。姑太解釋說,她大姑每年向夫家交300元,夫家就答應她作正室,但可以不落夫家。男方還可以再娶二房。大姑就是在這個冰玉堂去世的。夫家後來娶的小婆引香回家,把大姑的牌位安在男方家裏。這叫老有歸終。這樣,她大姑死了也不是孤魂野鬼。
水蓮說:看來您家並不缺錢。您大姑完全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嫁了。何苦為他人出錢買這個牌位回家?高額頭姑太說:我們家祖上應該是地主。有錢的人家女孩子不想出嫁就拿錢買個門口。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嫁人嫁的好就好,嫁的不好的做苦力不說,還要挨打挨罵。自古我們這裏流傳一首歌你知道不?
82歲的黃瑞雲姑太一直靜靜地坐著旁聽。聽黃群弟發問,她應聲唱起了歌: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媳婦甚艱難。早早起床都說晚,眼淚不幹入廚房。廚房有個冬瓜仔,安人又說煮老爺又說蒸。蒸蒸煮煮老爺不喜歡,拍起台來鬧幾朝,三朝打爛三條夾木棍,四朝跪爛四條裙。她一開唱,其他姑太都跟著唱。那聲調更像是哭,是控訴。
水蓮聽得淚水盈眶。黃瑞雲姑太說,這些還是次要的。女人就是男人的一件衣服,他想脫就脫,他想再有幾件不同的衣服,都是他說了算。女人吃點辛苦還不說,心還要放到刀板上剁。你說這樣的日子要了做什麼?
話題自然被黃瑞雲接過去。黃瑞雲體態豐盈,白白胖胖,像個享福的人。她也挺健談,好像一直期待著敞開自己人生的倉庫。她有兩個母親,11個姐妹,排行老五。她父親生了四個姑娘,嫌沒兒子,就又娶了二房。她父親也不希望姑娘們嫁出去。他的觀念是憑什麼我養的姑娘要送給別人家當牛作馬?所以,黃瑞雲的兩個姐姐和她都沒結婚。黃瑞雲的姑媽在新加坡作梳頭女,說那邊工資高,她就由水客帶到香港給別人做八年的媽姐。後來時代不同了,政府要求取締自梳。她的三個妹妹才都結了婚。
水蓮望著這些曾經青春俊顏的姑太,感慨萬千。她們是一輩子開在高寒地帶的花,沒人能輕易地攀折到她們。她們也有人生的四季,花肥綠瘦,她們自開自落,不染一絲雜陳。
水蓮低聲問小芹,你覺得她們的人生是完滿的嗎?小芹笑笑說,親情與愛情是絕不相同,也不可替代的感情。缺少任何一項感情,都是不完美的人生,是有缺憾的。水蓮說,你人小鬼頭大哩。小芹抿唇一笑。
黃姑太十分熱情地邀請水蓮去她家作客。第二天下午,阿明領頭,沙頭村委會的阿鬆引路,一行三人在沙頭村密集的樓群裏,拐過一條小巷,再拐過一條大巷,見到了姑太獨立的兩層小洋樓。大門兩側貼著紅對聯:金玉滿堂人才旺;鴻福齊天富貴長。五福臨門。三個福條垂門高懸。屋角供奉著神像,寫著天官賜福。一座香爐裏插著香,冒著線一樣嫋娜的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