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春天,雖然稍縱即逝,秋日卻長,從樹葉轉黃,到水麵結冰,都是秋的領域。秋的第一個消息,就是水果上市。水果的種類比號稱“果之王國”的台灣並不遜色,且猶有過之。比如棗,像這裏的桂圓一樣普遍,但是花樣卻多,郎家園、老虎眼、葫蘆棗、酸棗,各有各的形狀和味道,卻不是單調的桂圓可以比的了。沙營的葡萄,黃而透明,一掰兩截,水都不流,才有“冰糖包”的外號。京白梨,細而無渣。鴨兒廣,賽豆腐。秋海棠紅著半個臉,石榴笑得合不上嘴。它們都是秋之果。
北平的水果販最會吆喚,你看他放下擔子,一手叉腰,一手捂著耳朵,仰起頭來便是一長串的吆喚。婉轉的吆喚聲裏,包括名稱、產地、味道、價格,真是意味深長。
西來順門前,如果擺出那兩麵大鏡子的招牌——用紅漆一麵寫著“涮”,一麵寫著“烤”,便告訴人,秋來了。從那時起,口外的羊,一天不知要運來多少隻,才供得上北平人的饞嘴啊!
北平的秋天,說是秋風蕭索,未免太淒涼!如果走到熙熙攘攘的西單牌樓,遠遠的就聞見炒栗子香。向南移步要出宣武門的話,一路上是烤肉香。到了宛老五的門前,不由得你聞香下馬。胖胖的老五,早就堵著房門告訴你:“還要等四十多人哪!”羊肉的膻,栗子的香,在我的回憶中,是最足以代表北平季節變換的氣味了!
每年的秋天,都要有幾次郊遊,覓秋的先知先覺者,大半是青年學生,他們帶來西山紅葉已紅透的消息,我們便計劃前往。星期天,海澱道上尋秋的人絡繹於途。帶幾片紅葉夾在書裏,好像成了習慣。看紅葉,聽鬆濤,或者把牛肉帶到山上去,吃真正的鬆枝烤肉吧!
結束這一年最後一次的郊遊,秋更深了。年輕人又去試探北海漪瀾堂陰暗處的冰凍了。如履薄冰嗎?不,可以溜囉!於是我們從床底下撿出休息了一年的冰鞋,彈去灰塵,擦亮它,靜待升火出發,這時洋爐子已經裝上了。秋走遠了。
這時,正是北平的初冬,圍爐夜話,窗外也許下著鵝毛大雪。買一個賽梨的蘿卜來消夜吧。“心裏美”是一種綠皮紅瓤的,清脆可口。有時爐火將盡,夜已深沉,胡同裏傳出盲者淒涼的笛聲。把毛毯裹住腿,嗬筆為文,是常有的事。
離開北平的那年,曾趕上最後一次“看紅葉”,冰鞋來不及撿出,我便離開她了。飛機到了上空,曾在方方的古城繞個圈,協和醫院的綠琉璃瓦給了我難忘的最後一瞥,我的心顫抖著,是一種離開多年撫育的乳娘的滋味。
這一切,在這裏何處去尋呢?像今夜細雨滴答,更增我苦念北平。不過,今年北平雖然風雲依然,景物還在,可是還有幾人能有閑情對景述懷呢!
1962年
北平的春天,雖然稍縱即逝,秋日卻長,從樹葉轉黃,到水麵結冰,都是秋的領域。秋的第一個消息,就是水果上市。水果的種類比號稱“果之王國”的台灣並不遜色,且猶有過之。比如棗,像這裏的桂圓一樣普遍,但是花樣卻多,郎家園、老虎眼、葫蘆棗、酸棗,各有各的形狀和味道,卻不是單調的桂圓可以比的了。沙營的葡萄,黃而透明,一掰兩截,水都不流,才有“冰糖包”的外號。京白梨,細而無渣。鴨兒廣,賽豆腐。秋海棠紅著半個臉,石榴笑得合不上嘴。它們都是秋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