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罪(3 / 3)

這個外甥,和他的兒女一樣,是陳庚銀的驕傲。陳庚銀兄妹二人,本來都是城裏人。“文革”期間,妹妹陳春梅響應號召,熱情如火上山下鄉,投身到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中去。妹妹那時是真心紮根新農村,自願接受勞動人民再教育的。為了表明決心之堅定,她不顧陳庚銀的反對,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她下鄉的生產隊一個趙姓小夥子。小夥子長得好,濃眉大眼,憨厚老實。婚後沒多久,妹妹生了個女兒,隔一年,生了兒子,取名趙城。後來,知青陸續回城了,他妹妹卻永遠紮根在了農村。後來的漫長歲月中,陳春梅的人生目標就是逃離農村。她對農村的反感,就像當初她對農村的熱愛一樣真切而熾熱。這讓她那老實的農民丈夫很是不滿,夫妻二人漸漸冷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離婚在那個時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於是,陳春梅漸漸接受了這人生的現實,將夢想寄托在兒子趙城身上。在那時,農家子弟跳農門唯一出路是高考,於是,趙城從小就知道他是肩負重任的,他不可能留在農村,他要讀書,上大學,成為城裏人。趙城上高中時,他舅舅在縣一中當教務主任。母親將趙城交給了他舅舅,對他舅舅說,孩子交給你了,無論如何,得讓他上大學。趙城讀書用功,成績也好。舅舅親自監督他的學習,老師知道他是主任的外甥,也是格外關照。趙城讀高二那年,他母親得了肺病,吐血吐得厲害。趙城回家看望母親,母親很生氣,不讓他在身邊,讓他回到學校去。母親說你要真有孝心,就拿著北大清華的錄取通知書給我看。趙城讀高三時,母親的病越發重了。趙城高考時,母親住在縣醫院。趙城心裏牽掛母親,沒法用心讀書,高考放榜,他落榜。

陳庚銀很長時間不敢把這結果告訴妹妹,害怕妹妹接受不了,給她的病情雪上加霜。但妹妹卻猜到了。妹妹猜到了,並不甘心,她對陳庚銀說,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陳庚銀看著妹妹,答應說他去想辦法。陳庚銀想到了辦法。他壓下了一個叫陳責我的孩子的錄取通知書。他了解到,這個陳責我家裏窮得叮當響,祖宗八輩都是農民。他本來想選一個趙姓學生,這樣,孩子將來雖然改了名,卻不用改姓。但這年考上的趙姓學生就一個,那學生有親戚在政府公幹,他沒敢動,就選了這姓陳的,將來外甥不姓趙,姓陳,隨母親姓,也說得過去。他動用關係,將外甥趙城變成了陳責我。那會兒,戶籍管理混亂,將外甥變身陳責我沒費多大周折。妹妹看著錄取通知書和兒子未來的身份證明,長長歎了一口氣,拉著陳庚銀的手,說,難為你了,孩子你幫我看好。妹妹就這樣走了。陳庚銀那時並未太多去想那個叫陳責我的孩子,沒去想過那孩子未來會經曆怎樣的人生。他當時想的隻是怎樣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覺。當趙城接到陳責我的通知書和陳責我的身份證明時,茫然不知所措。舅舅對他說,陳責我家裏窮,考上了沒錢去讀,舅舅給了他家一筆錢,他將這名額讓了出來。

這事一晃過去二十年了,外甥變成陳責我去大學報到的那段時間,陳庚銀提心吊膽的,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四年過去後,已經變成陳責我的外甥大學畢業了,事情依然神不知鬼不覺,陳庚銀這才放下心來,並且開始去打量那個真正的陳責我。他悄悄打聽到,陳責我學了木匠,結了婚,小日子過得還成。於是,他心裏就獲得了安慰。外甥陳責我本科畢業後回到縣城,和他有過一番長談。外甥在感謝舅舅為他的人生做了重要鋪墊時,也談到了他的困惑與不安。他談初到大學時的不適應,他在上大一時就得知了真相,那個陳責我並非如舅舅所說沒錢上大學。他用了一年時間,才習慣了自己叫陳責我。他說他學會了抽煙,不敢與人交流,同學們都戀愛了,他不敢戀愛。他說他經常會夢見那個陳責我……他的痛苦,讓舅舅心情格外沉重。舅舅安慰他不要東想西想,工作了就好。但外甥說他不想工作,他想考研,他要自己考一次,這樣才會求得心安。舅舅支持他,不僅是精神上,還有經濟上。法官陳責我的大學和研究生的學業,都是舅舅資助完成的。外甥成功了,考上了名牌大學法學專業的研究生。後來,外甥的人生一帆風順,結婚,生子,當法官。他知道,外甥已經淡忘了過去,這讓他甚感欣慰。

陳庚銀沒有想到,在他安享晚年時,會接到這個電話。他聽外甥在電話裏問了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問題,就知道外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於是問有什麼事。法官陳責我沉默了許久,終於將小販陳責我的案子大致說了說,也說了社會上的關注與反應。陳庚銀沉默了許久,問法官陳責我有什麼想法。法官陳責我說他想主審,這樣,合議庭他可以說上話,裁定時可以量刑輕點。他說這個案子裁定死刑和死緩都是說得通的。法官陳責我說這樣也算他在贖罪了。陳庚銀讓外甥繼續說。法官陳責我說,可是這案子太敏感,到時肯定有許多媒體旁聽。我這法官陳責我,主審凶犯陳責我,肯定會被媒體當作新聞焦點,我怕……

陳庚銀沉默了。許久,陳庚銀說,你現在的一切來之不易。舅舅老了,退休了。你表哥表姐,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再說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法官陳責我說,我明白了。舅舅,您保重身體。

掛了電話,陳庚銀許久未回過神來,他發現,手心裏全是汗水,胳膊軟得提不起一絲勁,兩條腿也發軟。軟在沙發上,摸出一塊糖含在嘴裏。緩過來後,陳庚銀決定去鄉下一趟,他要去看看那個凶犯陳責我的家。知已知彼,百戰不殆。他隱約有不好的預感,有了害怕。這害怕,甚至比當年調包時還來得強烈。

陳庚銀次日就去了青山鎮。青山鎮鎮委書記是他的學生,若在往日,陳庚銀去青山鎮,定會先給書記電話。這次他誰也沒有告訴,甚至連老伴也不知道他去了青山鎮,隻說出去會個朋友。陳庚銀租了輛車,來到了三十公裏外的青山鎮。他知道陳責我的家在青山鎮的煙村。許多年前,他將自己的外甥變成陳責我後,曾悄悄來過這裏,他甚至遠遠地注視過陳責我。那時的陳責我已經從高考失利中走出來,他接受了這一現實,正在學木匠。當時,陳庚銀隻是遠遠地看著陳責我,這個學生他是熟悉的,品學兼優,成績不算年級最好的,但也在前三十名之列,以當時縣一中的教學水準,這樣的成績,隻要臨考發揮正常,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當時的陳庚銀聽說陳責我在專心學木匠,心頭那不安平靜了許多。“神不知,鬼不覺。”他想。從此,他再沒有來過煙村。此番前來,轉眼二十年過去了,當年正值盛年的陳庚銀,如今已是一頭霜白。走近煙村,心裏的膽怯與不安卻愈發強烈。他想憑記憶找到陳責我的家,但眼前的景象,沒有絲毫記憶中的樣子。司機問了路,先是尋到煙村,再問陳責我的家。本以為不好打聽,這麼大個村子,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在進煙村的路口邊有座橋,橋頭有個小市集,一家店前的涼棚裏,幾個老人在打麻將。陳庚銀讓司機停車,他下去打聽陳責我的家,不想老人們個個知道陳責我,知道他殺了人。見陳庚銀似幹部模樣,就問陳庚銀找陳責我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