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就這麼個情況。審理起來不會有太多的意外與難度。凶手認罪態度雖好,但沒有可供減刑的情節。社會上雖然有對凶手酌情輕判的呼聲,但城管局要求嚴懲凶手的呼聲更高。作為本案的主審法官,隻要依法辦案,擇日開庭,然後根據控辯雙方的證據,依法量刑,本不成為什麼煩擾。但這案子,對於法官陳責我來說,卻是天大的煩惱。因為在二十年前,他曾經犯下的一樁罪孽與這案子關係密切。自從這案子出來後,他就懸著一顆心,變得緊張而敏感,就像坐在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上,他卻想不出阻止爆炸的辦法來。
自這案子被炒得沸沸揚揚後,法官陳責我的生活就被嚴重擾亂了。他謀得了一個學習機會,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時,媒體有了新的興奮點,這樁案子已然被人淡忘。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公安結案,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居然指定他來主審這案子。他知道,並不是領導有意為難他,隻是領導沒有考慮他的感受。接到卷宗,他的頭就開始痛。心事重重的他,本想找領導談一談,希望能換名法官來主審。他的理由自然是站得住腳的,作為法官,審一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殺人犯,怎麼著都覺得別扭,他相信領導會充分考慮他的感受。這些年來,他在法院工作盡職盡責,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認為責任在我,理當盡心。他自覺是名好法官,當年本科畢業,考研時他選了法學,而且考上了著名的學府。碩士畢業後,他成為了法律工作者,到如今,成為區法院的法官。他時常捫心自問,覺得自己對得起胸前的這枚徽章,但是這次情況不一樣了……他放下卷宗,拿起電話,想給領導打電話,看領導有沒有時間。拿起電話,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這麼多年來,他未曾見過小販陳責我,小販陳責我卻未曾從他的腦海裏消逝過。也許,他想,這案子由他來主審,在量刑時,小販陳責我或許可判無期或者死緩,換一名法官,小販陳責我也許會被判死刑。問題是,如果由他來主審……這案子雖淡出了公眾視線,一旦開庭,定然再度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到時,他這個和案犯同名的主審法官,就有可能也成為公眾的焦點……想到網上那神出鬼沒的“人肉”,他感覺這手中的電話有千斤重。終於,他將電話放下,他告訴自己:每臨大事有靜氣。這七個字,是舅舅送他的,他請了書法家將這七個字寫了,就懸在辦公桌後麵的牆上。
法官陳責我點上一支煙,深吸了一口。他是區法院著名的煙槍。二十年前,剛走進大學的陳責我,開始了他的吸煙生涯。大一……法官陳責我站在窗邊,深吸一口煙,看著窗外。窗外是熱鬧而繁華的都市,陽光耀眼,他站在陰涼的辦公室看著外麵的世界。他知道,此刻,就在下麵的街道上,還有無數小販陳責我、打工仔陳責我、農民工陳責我……他們在街頭討生活,在工廠的流水線上討生活,在建築工地揮汗如雨討生活……而他,法官陳責我,卻站在這藍色的玻璃幕牆後麵,吹著空調吸著煙,如同看一個與己無關的世界一樣,看著這苦難眾生。法官陳責我的內心湧起了不安。他也是農民的兒子,許多年前,如果不是一紙錄取通知書將他送進大學,然後考研,現在,他將是那烈日下苦難眾生中的一員。如果事情隻是這樣簡單,一切還好辦,他可以站在這裏,發一些感慨,然後本著一名法官的良知秉公辦案,做一名優秀的法官,並對這苦難眾生保持應有的悲憫與同情。法官陳責我接連吸了兩支煙。他想到了在家鄉的舅舅。他想,現在,他應該做的,是保持冷靜。在法官陳責我四十年的生命中,如果說要選一個對他影響最深遠的人,一定是他的舅舅。法官陳責我曾經對舅舅說過:生我者父母,育我者舅舅。
法官陳責我的舅舅陳庚銀教了一輩子書,他教過小學,初中,高中,當過初級中學的校長,也當過高級中學的校長,後來在縣第一中學校長位置上退休。陳庚銀育人多矣!他教過的學生,有在北京當高官的,有成為億萬富豪的,有科學家,也有文學家,當然,還有更多默默無聞的小民百姓。他不苟言笑,作風正派,為人師表。在他六十歲生日時,也就是他離任縣一中校長退休享清福的那年,一位在深圳經營集團公司的學生李總,回縣城給陳庚銀辦了個“陳庚銀先生投身教育四十年懇談會”,並捐出了一筆錢,在縣一中設了“陳庚銀獎學金”,企業家每年拿出二十萬元獎勵那些寒門學子。李總這樣做的原因,是他這個曾經的寒門學子,當年因成績不好被老師看不起時,陳庚銀鼓勵了他。那次懇談會,陳門弟子,有頭有臉的來了數十號。陳庚銀無意官場,兩袖清風。這是他給人的印象。在法官陳責我的童年,舅舅就是他的偶像,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他家遇到難題,小到揭不開鍋,大到沒錢上學,父母親首先想到的就是找舅舅解決。
如今,退休在家的陳庚銀,生活過得雲淡風輕,比神仙還快活。每天和幾個老朋友寫詩填詞,相互唱和。這些唱和的詩詞發表在省內省外、國內國外的一些漢詩雜誌上。他因此還結交了一些國外的詩友,日本的,美國的,新加坡的……還應邀參加過一些國際國內的漢詩會議。他的晚年生活豐富多彩。他育有一子一女,子女都在北京工作,是很有前途的官員。子女接他們老兩口去北京生活,他們去住了兩個月,死活不住了,說受不了北京的空氣。他有時間就帶著老伴四處采風,退休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處,總有學生鞍前馬後接待陪伴。剛退休時的失落與空虛,很快被另一種自由自在的快樂所代替。他被學生尊敬,每每斯時,他會感慨萬千: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在退休前,他並未覺得自己是個多麼成功的老師,可退休後,他真切感受到了。那次懇談會上,他的學生們動情地回憶起過往歲月中老師對他們的關愛,而他,卻差不多都忘了。事後他對老伴說,當初他也隻是盡了老師的本分,並未給過這些學生什麼特殊的關愛,如果有,無非是誇某個學生的作文寫得好,拿到班上念了,作了範文,這學生日後成了作家,就認作他是人生路上的伯樂了;某個學生成績並不好,他依舊鼓勵了,安慰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上不了大學一樣可以成材,結果,這學生闖廣東,成了大企業家,就記得老師的恩情……都是這樣的點點滴滴。這已被他遺忘了的點滴,彙集在一起,就將陳庚銀作為一名教師的崇高形象給描畫了出來。在那之前,他心裏還是有隱痛的,那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他盡量不去觸碰他。退休後,弟子們對他的禮遇,讓他漸漸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也許是老了,老了,許多的事就忘了。如果不是外甥的一個電話,他差不多真的忘記了。法官陳責我在電話裏問:舅舅身體好嗎?退休後開心快樂嗎?什麼時候再來南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