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一說:我哥還在學校麼?
李冬梅說:學什麼校,學校都沒有了,你哥早就沒教書啦。
王六一說:學校沒有了?
李冬梅說:現在村裏都沒幾個伢子讀書了,鄉裏的中小學都撤了,學生都集中在鎮裏上學。有門路的老師就轉到鎮裏教書,他又沒門沒路,見了當官的也不會服個軟說句好聽的話,拿了萬把塊錢的補貼就回家吃老米飯了。
王六一說:我哥會種地麼?
李冬梅說:種什麼地,整天鬧事,弄得村裏鎮裏當官的個個恨不得拿刀剁了他。
王六一說:我哥還是那樣啊,從前他總是給我寄材料,打電話,讓我給他曝光村裏鎮裏的事,我勸他好多回了,後來再沒找我,以為他改了的。
李冬梅說:改?狗改了吃屎他也改不了這脾氣,自打學校撤了後,變得像打了雞血一樣,專門和當官的對著幹。村裏選村委會主任,他也去湊熱鬧參加競選,結果人家陳二毛選上了,他就去告狀,說陳二毛是花錢買的票。這不是明擺的事嗎,人家有錢,你窮教書先生一個,爭得過人家?後來上麵搞新農村建設,給我們村裏修水渠偷工減料,他也去告,人家村裏鎮裏的領導都從中分了好處的,你這去告,不是擺明得罪人嗎?你知道人家怎麼說他嗎?說是不讓他當老師了,對政府不滿,所以到處告狀,說他是告狀專業戶。可他自己說他是什麼,什麼詞來的,我想想……李冬梅說,對了,說他是意見領袖!
王六一沒想到堂兄王中秋以意見領袖自詡,愣了一下,笑道:我哥胸懷大誌。
李冬梅說:大什麼誌,告狀能當飯吃?他是一年要鬧一檔子事的,去年帶頭查村裏的賬,硬是把當了十幾年的老書記查下去了,今年又帶頭反對化工廠開工,去鎮裏告,去市裏告,人家理都懶得理他。說實話,這化工廠開到村子裏的確是個害人的事,隻要一開工,周邊幾裏都聞得到怪味,周圍水田都不能種水稻了,沾了水癢得要死,現在都改旱田了。原來吃水是到溝裏挑上來就能喝,現在家家都打了井,要吃地下水。可是你想人家化工廠的老板那麼多錢投到廠子裏了,你一個枯老百姓,說不讓人家開工人家就不開工了?
王六一說:我哥這是堂吉訶德。
李冬梅說:堂什麼德?是個什麼來的?
王六一說:……英雄。
李冬梅說:他這哪裏是英雄,分明是傻子。我是操心他這樣下去遲早要吃虧。江北去年也是一家化工廠要建到村裏,村裏的人都反對,結果化工廠請了幾十個打手,到村裏見人就打,打傷了幾十人,後來再沒人敢反對了。
一席話,說得王六一脊背發涼。
李冬梅說:六一你一會去我家吃飯啊,我去找你哥去,這兩天,他帶了人堵在化工廠門口,把進出化工廠的路給挖了,我擔心他出事。你回來了正好,我去叫他,說你回來了,他準會回來吃飯的。中午你們兄弟兩好好喝幾盅,你也幫我勸勸你哥,他再不改,這日子,我真是沒辦法和他過下去了。
王六一說:放心吧,我會勸勸我哥的,我給爹娘上完墳就去你那裏。
李冬梅說:還認得他們的墳山啵。
王六一說:應該認得的吧。
李冬梅說:那我去找你哥了。
李冬梅說完風風火火地走了。
穿過竹林,站在後山,王六一傻了眼,他離家時,後山隻是葬了十幾座墳的,現在居然葬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一時間,真的認不出父母的墳在哪裏了。於是又在心底裏把自己的不孝罵了一遍,開始憑著記憶仔細辨認,父母的墳是合葬的,本想這容易認,合葬的墳比獨葬的要大,殊不知多年未給墳培土,早塌下去了。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呆,覺得從每一座墳山裏都飄出了一個鬼魂,縹縹緲緲地在眼前晃動,邊晃動邊發出尖刻的譏笑,說你這個不孝的東西,連父母的墳山都找不到了,還有什麼臉活這世上。王六一定了定神,知道這不過是幻覺,饒是如此,依然駭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終於憑記憶找到了父母的墳頭,開始著手清理墳山上的苦艾,弄得一身都是泥巴和艾汁。清理的時候,王六一就想到父母托的那個夢,格外留意有沒有鼠洞之類,卻沒找到。隻是在清理完了苦艾荒草後,發現在父母的墳頭釘著兩根木頭橛子,木頭橛子上用油漆畫了一些符咒。王六一用力把兩根木頭橛子拔起,橛子的頭上削得尖尖的,釘進泥土足有一尺多深。王六一頓時憤怒了起來,這是有人在他父母的墳山上釘“桃木樁”了。在楚州鄉下,誰家要有人得了難治之症久醫無效,會去請馬角作法,馬角通靈,能直接和鬼神對話,作法之後,便得鬼魂附體,說話的聲音語調,全然是某個死者的聲音,說出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來,指出是哪一個死鬼纏住了病人,這時就得削了“桃木樁”,畫上符咒,釘在那死鬼的墳頭,病人的病就會慢慢好轉。而那被釘的人家,卻會家宅不安。或者是有仇家,怨恨對手,又苦於報仇無門,就偷偷的在其祖墳上釘下“桃木樁”詛咒。王六一並不相信“桃木樁”的法力,隻是覺得憤怒。在煙村,本是趙、陳、馬三大姓的天下,王姓是小姓,總是被人欺的,父母在世時,是十足的老好人,在村裏從來不高聲說話,低聲下氣過了一輩子,沒想到死後還被人釘了桃木樁。王六一突然覺得,這麼多年過去了,故鄉終究是落後而愚昧的,當年逃離故鄉,不正是向往著外麵世界的文明與先進麼,怎麼在外麵久了,又是那麼的厭惡外麵世界的複雜與浮躁,在回憶中把故鄉想象成了世外桃源。奮力將兩根“桃木樁”扔山下,點上香燭紙錢,祭了清明旗,放了鞭炮,鞭炮聲中,王六一雙膝跪在父母墳前,深深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