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斑馬(2 / 3)

白斑馬的出現,打破了他內心的寧靜。那是在英子媽開始給他送菜後不久的一個夏夜,隱居的畫家李固走出了他的雲林山莊,他坐在一處小山坡上,不遠處,就是廣深鐵路線。夜色已深沉,一列火車從遠方駛來,在黑暗中,亮著一排窗口。那一瞬間,他的內心無限感傷,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那些躁動的熱情,他看見了自己第一次離開家走向遠方,帶著迷惘與失落,他記得那一年的火車,火車上的氣味。他從來沒有坐過那樣的火車,他混跡在一群散發著汗味的民工中間……廣深高速列車嗚地一聲,帶著一道白光,那一個個的在黑暗中閃亮的方窗,也化成了一道白光遠去,時速二百六十公裏的準高速,這就是深圳與廣州之間的生活,加速度的生活。他曾用這樣的速度生活。現在,李固的生活慢了下來,慢得幾乎處於凝固狀態。畫家李固坐在黑暗中的山坡上,望著又一列自遠而近的火車,他的心裏無限傷感,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坐在夜火車上的人,他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們可能對明天滿懷希望,也可能滿懷絕望……他又看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混亂的尖叫,擁擠的火車,在深夜東倒西歪的疲倦的民工,在深夜光顧民工們錢包的小偷,他看著小偷像掏自己的口袋一樣掏別人的口袋,他看著小偷,小偷也看著他,他麵無表情,小偷也麵無表情……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懦弱。小偷遠去了,他聽到了尖叫聲和哭聲,車廂裏亂成一團,他的心像鐵石一樣堅硬……一夜無眠。車過韶關,天漸次亮了。窗外的晨光中,一叢叢鳳凰竹和肥碩的香蕉樹,透著南國的消息。他看到了民工們眼裏閃爍著的光,而他的眼裏是沒有光,他隻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李固坐在山坡上看夜火車。他從失去愛人的痛苦中走了出來,開始迷戀夜晚坐在山坡上看火車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山坡上,許久也沒有看見一列火車,正當他失望地想要離去時,他看見了一匹馬,像一縷月光,從鐵軌的一端“的的達達”而來。白斑馬的蹄聲,像一粒石子,扔進了李固平靜的心湖,驚碎了他的夢。

——在他死後,朋友為他舉辦了一次畫展:《白斑馬——李固遺作展》。

人們驚歎如此簡單的黑白條紋的組合,就可以營造出讓人歎為觀止的藝術空間。

2

畫展的前言說,李固的白斑馬係列畫作,是在木頭鎮完成的。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隱居在木頭鎮。

你在畫展上見過李固的照片,一個有著堅毅五官的中年人,嘴唇緊抿,眉頭微皺,目光中有著雲煙一樣的憂鬱。你覺得那目光是似曾相識的,但自從陶瓷廠一別,已過去了十年。他已記不得李固的模樣,甚至記不得他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遇,你們的生命像兩條鐵軌,曾經有過一次交彙,到鐵軌走到下一個交彙點時,已物是人非。在畫展上,你與海報上的李固久久對視。開始,你以為是幻覺,你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對你眨了一下眼。看完畫展離開時,你下意識地再回首,你再次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又對你眨了一下眼。

李固的憂鬱在那一瞬間傳染了你。

可以說,你是追尋著桑成和李固的腳步,從深圳來到木頭鎮的。

對了,該說說白斑馬,在你第N次來到雲林山莊時,看見了一匹馬,一匹斑馬!從你的眼前無聲地一閃而過。當時你想到了一個詞:白駒過隙。

又想到了那個傳說:凡見白斑馬者必死。

這是一個魔咒。小鎮人都信這個。你也信。

據說當初,畫家李固、菜農馬貴都看到了白斑馬,洗腳妹英子、你的朋友桑成,也都看見過這匹馬。而他們死亡的現場,都出現了來曆不明的“白斑馬”三個紅字。

從雲林山莊回到家,你心事重重。

自打搬到木頭鎮,你就無法寫作。這對於一個自由撰稿人來說,是很要命的事情。當初,關於要不要在木頭鎮買房安家,你和張紅梅是有著不同意見的。張紅梅是你的妻子,她的故鄉離你的故鄉有數千裏之遙。你們在打工途中相識並相愛,從此,她陪伴著你走過了十多個春秋。

張紅梅說:“你在深圳多年,有許多朋友,這些都是資源,不是有消息說政府打算招安你麼?”

你冷笑一聲,“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提到招安,你是有傷痛的。一度,省裏麵也是有單位有意招安你,但立馬就有人去告你的黑狀,一時間流言滿天,把你描繪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超級壞蛋。於是那家單位得出結論,對於人品不好的人,再有才華,我們也不好。而那告發你的人,卻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你之離開深圳,其實也與這件事有關。你也和李固一樣,想要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安安靜靜生活、寫作,甚至進工廠打工。

張紅梅說:“如果這樣,那咱們回到煙村,那裏有你們的親人,有你們的家。在煙村,遇上什麼事,多少有個人幫忙。在這裏好比生活在孤島上。”

你說怎麼會是孤島呢?你的意思,要在南方紮下根。在離深圳不遠的小鎮安家,你還是想離深圳近一點。深圳於你,是怎樣的一種愛,愛裏透著恨,恨裏又透著絕望,絕望中,又總會有希望之光在閃爍。

張紅梅說:“你現在還能寫,將來要是不能寫了,我們一家人怎麼生活?”

你笑:“哪裏會不能寫呢?”

張紅梅說:“總有寫不動的時候。”

你說:“那時社會發展了,福利跟上來了。我們不會再被社會遺忘的。”

你沒有對妻子說起過李固的事,沒有對她說起過白斑馬,當然更沒有對她說起桑成。

在這小鎮,張紅梅的生活單調而枯寂。自從你開始自由撰稿,突發奇想地認為你可以成為偉大的作家之後,張紅梅也被你這偉大狂想所蠱惑,為了讓你能更安心地寫作,她辭去了工作,開始了職業的相夫教子。來到木頭鎮,張紅梅的天地,除了你和孩子,就是小區那一片園子。鄰裏之間,幾無話可說,大家都把自己的心關得緊緊,相互提防,把對方想象成心懷鬼胎之輩。這樣的處境,讓你對未來有了新的擔憂。看見白斑馬後,你心裏的不安越發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