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你的腦子裏像灌滿了糨糊,整天整天在電腦前發呆,每天能做的,就是消耗掉兩包香煙及大量咖啡。你一直沒弄明白,桑成為何要來到木頭鎮,你聽他說過,他要來解決問題。
在深圳這十多年,桑成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你倆曾同在一間工廠打工。後來又一同進入了政府的文化部門,當上了文化打工仔。工作之餘,你倆時常會談起未來,談起未來桑成就顯得憂心忡忡。桑成的夢想很簡單——想辦法讓在深圳紮根。他為此拚搏了十多年。
桑成對你說他要去木頭鎮。
你知道木頭鎮,在很久以前,那是個讓打工者聞之色變的地方。那些沒有暫住證的外來者,被治安收容後,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們的親朋將錢來贖。那時你雖沒到過木頭鎮,卻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寫過木頭鎮。在你的筆下,木頭鎮的風是陰冷的風,木頭鎮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所在,是人間的煉獄,是打工者的噩夢。
“為什麼要去木頭鎮?”你問桑成。
“在哪裏失去,就要在哪裏找回。”桑成兩眼望遠處的高樓,一架銀白的飛機掠過樓頂的天空,飛機的尾後拖著長長的白雲。
桑成失去了什麼?要找回什麼?對此你一無所知。桑成在離開深圳前往木頭鎮時,對你說了四個字:“我要進入。”
“為什麼一定要進入?進入什麼?”你問。
“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退路的一代人。”桑成說。
“退路?為什麼要退?”你問。
“你不覺得累嗎?”桑成說。
“累。”你說。你對桑成說了西西弗緒神話中那個不停推石頭上山的人,你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
正是從那一天,你開始思考自己的退路問題,也可以說是在尋找歸宿吧。
在外流浪日久,你漸感無限倦怠。用現在的流行話說,你已是奔四的人,你無家可歸,你需要一個歸宿,你過慣了過客的生活,渴望成為歸人。木頭鎮也許是個不錯的歸宿。後來你這樣想。木頭鎮的地理位置理想,小鎮清靜,山水秀美。廣深高速鐵路穿鎮而過,到深圳二十分鍾,去廣州四十分鍾。所謂進可攻,退可守。你這樣對張紅梅說。
“但是……他媽的白斑馬。”如果那魔咒當真的靈驗,妻子與女兒怎麼辦?看到白斑馬的那天晚上,你心事重重。睡在床上久久難眠。張紅梅問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嫁給誰我才放心。”
“我也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我要是死在你前麵,你娶誰我才放心。”
“娶誰?”
“娶青羊怎樣?我覺得她配你很好。”
青羊是張紅梅的好朋友。一個漂亮而執拗的女人,許多年來,她一直在奔跑,從鄉下到武漢,從武漢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深圳……許多年來,她不停地換工作,差不多每年要做幾份不同的工。同時她也在不停地換男人,她換男人比換工作更頻繁。張紅梅曾問青羊,什麼時候能安分下來?青羊搖頭,說她不能過重複的生活,否則她會瘋掉。說她不能沒有愛情,那樣她也會瘋掉。
你似乎很欣賞青羊,你說她能讓你感動,你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你這樣說時,想到了自己,你曾經也是這樣,不停地追趕著,奔跑著,你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隻是隱約覺得,你想要的東西總在前方,在你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前方。於是你不停地這樣跑,從鄉下跑到城市,從少年跑到中年。如果不是桑成的死,你還會這樣一直茫然地跑下去。桑成的死對你觸動很大,桑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那就是融入深圳,成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的目標一度是那麼接近,那麼觸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間,一切都成為了過去,桑成死了,所有的夢想都成了空……
妻子說到青羊時,你想到了和青羊睡在一起的樣子。青羊的身上,有著許多理想主義的東西,那東西讓你著迷。
“看你,沒出息的樣,樂得合不攏嘴了。說正經話,你娶誰我都不放心,你的自理能力那麼差。”張紅梅說。
“我誰也不娶。我要是死了,倒是想好了讓你嫁給誰。”
你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李兵——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個老實本分人。老實本分的人,在這世界上是吃不開的。他在外打工許多年,一直做著相同的工作,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跳廠,他每個月精打細算,把餘下的錢都存下來,據說他的存款已很可觀。可他的妻子認為他不會掙大錢,隻會死做呆幹,同他鬧離婚已經多年。
你說:“我要是死了,你就跟李兵過,你們兩人會幸福的。”
張紅梅說,“我才不跟他呢。你覺得他好,我不覺得。”
你說:“我是認真的。”
你的腦子裏再一次閃過那匹白斑馬。
3
這小鎮,最先看到白斑馬的,該是菜農馬貴。
那天他正在給菜澆肥,那也是一個黃昏,他想澆完了眼下這畦就回家吃飯。他的兒子已站在對麵的荔枝樹下喊了他兩次。
他不是小鎮的原居民,和這裏其他菜農一樣,他來自河南。十幾年前,木頭鎮周邊的小鎮開始開發,對於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河南來的先行者,就開始在木頭鎮承包了土地種菜,而小鎮本地的主人,則去到周邊的鎮辦起了三來一補的工廠。河南人越來越多,漸成規模。馬貴是近幾年才從河南來木頭鎮種菜的,他的一雙兒女,皆在這菜園長大,如今早過就讀年齡,卻未曾上學。
馬貴澆著菜,菜們長勢喜人,他看著心裏歡喜,仿佛看到的不是綠色蔬菜,而是花花綠綠的鈔票。風一吹,蔬菜在晚風中倒向一邊,他看見許多的小手舉著鈔票在朝他奔來。
他覺得有點累,拄著長把的糞瓢柄,望著西下的殘陽,他聽見了腳步聲。以為是孩子來叫他回家吃飯,說:“你咋又來了,不是說澆完了就回麼。”
他說完,沒聽見人回話。回頭,就看見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