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寫作像旅行,看得越多越好(2 / 3)

範:我以前采訪很多作家的時候,他們都談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寫作到了某一個階段,就會發現其實作品中的人物是有生命的。他們可以自己來說話,按照自己的意誌發展。作家需要向作品中的人物妥協。您有沒有這種感覺?

餘:有,有時候人物自己走進了作品,自己可以開始說話,這種情況與小說的篇幅有密切的關係。中短篇尤其是短篇小說,人物個性基本在可控製範圍內,作家怎麼想就怎麼寫下來。而長篇小說可能要寫一兩年時間,甚至更多的時間。這期間,作家的生活可能都會發生變化,想法也會不同。有時候長篇小說寫著寫著就走向另一個方麵了。

當你寫作的時間越來越長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人物是活著的,他們自己會說話。小說前三分之一左右,是作家讓他們說話;而到了後三分之一的時候,可能就是他們自己說話了。為什麼?因為作者對人物熟悉到了一種非常深刻的程度,好像作家與人物合為一體,所以人物會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寫《在細雨中呼喊》的時候,我就發現人物自己會說話。到了《活著》,人物更是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我有一種很明顯的感受,在創作某一部小說的時候,一開始是知道哪裏會有一個難題需要解決的;但是寫到後來,發現想不起那個難題是什麼。回頭一看,原來那個難題已經過去了,已經被人物解決了。所以一開始是作家在安排人物的命運,最後人物在走自己的路。

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在《兄弟》這部作品裏,我就有一個不太理解的地方,李光頭用“屁股”這個情節換取陽春麵吃,為什麼就這樣重複了很多次?這也是李光頭自己要求這麼做的嗎?

餘:我覺得是這樣的。

範:但是這樣外界的批評就說你重複囉嗦。

餘:這個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寫作的時候因為書還沒有出版,並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批評。這讓我還蠻吃驚的。因為我覺得《兄弟》是一部寫得非常好的小說。不過我已經不在意批評了,甚至可以說不關心。記得《兄弟》出來之後,有一個人寫了一篇批評文章,列舉了一個細節來批評。但是我的小說裏麵沒有那個情節啊。這導致後來一連串的批評文章都是以那個細節來批。我估計是他看錯了,而後麵跟風的批評就根本沒有看過這部作品。

其實很多針對創作的批評都是如此,很多寫文章的人都沒有看過作品。《第七天》出來的時候,有人說我匆匆忙忙代表中國——比如提到了我給《紐約時報》寫專欄。文章裏麵其實有一個錯誤,作者說我給《華爾街日報》寫專欄,其實我一篇都沒有寫過。但所有的文章都說我給《華爾街日報》寫專欄。還有就是有人說,我的專欄都是一個套路,以一個自己的故事開始,以一個流行的段子結束。的確有一篇是這樣的,但他可能看到的就隻有這一篇,其他的都不是這樣的。他們都不看。

範:我讀《兄弟》的時候有一個印象,和以前的創作相比,我覺得“餘華的殘酷”沒有變。您覺得自己有變化嗎?

餘:有變化,主要在下部。上部也是有變化,如此激烈地敘述,在我以前的寫作中也是沒有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他們的命運寫出來。到了下部完全就是另外一種風格了。

範:這種風格上的變化是怎麼產生的?

餘:敘述中產生的。一個作家寫“創作談”很容易,但是創作談是事後寫成的。而之前要實現創作談裏談到的那些想法和狀態,那就是很難的。作家在談我想寫什麼我想寫什麼的時候,寫出來的並不是那麼回事。

範:《兄弟》上、下部的風格為什麼不同?

餘:兩個時代不一樣。上部寫的是文革,是一個壓抑的時代,所以語言要收。下部就是一個很放縱很放蕩的時代,所以要用放肆的方式去寫。因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所以敘事方式會不同。

範:那《兄弟》為什麼分成了上、下兩部?或者說,它變成兩本小說不是更好?

餘:一部更合適。如果是兩部小說的話,我既不會用這種方式寫文革,也不會這樣寫文革之後,分開寫沒有意義。

範:怎麼看外界對《兄弟》的批評?

餘:文學之所以存在,因為文學是開放的,它不是固定的。《兄弟》出來之後,很多人談到了它的荒誕,然後用之前比如卡夫卡的荒誕,誰誰的荒誕去看待《兄弟》,然後說這部小說怎麼怎麼樣。用前麵人讀到的荒誕去規定後麵的荒誕,這本身就是很荒誕的事情。所有的作家如果都按照卡夫卡的方式寫小說,那還有什麼意義呢?《兄弟》讓我深刻地意識到,中國人的生活非常開放,但是他們的思想意識很保守。《兄弟》在國內遇到的所有批評,我在美國和歐洲都沒有遇到。因為他們覺得沒什麼可以批評的。在國內遭遇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上部在廁所偷窺和下部的選美。我看到的許多批評文章,基本上都是用道德的方式來評判一部小說。如果這樣看的話,《洛麗塔》肯定不是一部好小說。

除了自己的作品,讓餘華侃侃而談的,還有現代主義文學的大師們: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當然還有不久前去世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大師馬爾克斯。餘華說,馬爾克斯誕生的時間並不太對,所以不像卡夫卡等作家那樣具有開啟一個時代的意義,但這絲毫不影響其大師地位。當他去世的消息傳出來,激發包括中國在內全世界的悼念時,他的影響力也就顯而易見。“這可能是最後一個擁有如此影響力的作家了。”餘華說。

在餘華心目中,《百年孤獨》是文學世界中獨一無二的。馬爾克斯的高超,在於他的創造力和對人性的挖掘。餘華列舉了一個例子,那就是《霍亂時期的愛情》裏那對情侶的分手,男人如何想,女人如何想,然後通過一個眼神傳遞出來。沒有把人讀到心裏去的作家,是寫不出這樣的細節的。所以幾乎是不知不覺地,餘華開始聊起馬爾克斯和先鋒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