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黃昏或清晨(3 / 3)

劉言也不再跟他們計較了,上了墳就趕緊到大哥家去。他兄弟四個,隻有大哥一家還在農村,倆兄弟到飯桌上,先灑了點酒在地上祭了父母,然後就喝起來。大哥寡言,喝了酒也不說話,劉言代二哥三哥打招呼說,本來他們也是要回來的,因為忙,沒走得成。大哥說,忙呀。劉言又說,不過他們都挺好的,讓大哥放心。大哥跟著說,放心。劉言說一句,大哥就跟著應一句,劉言不說話,大哥也就不作聲,就好像劉言是大哥,而大哥是老四似的。後來大嫂過來給劉言斟酒,說,老四啊,明年是你大哥的整生日,做九不做十,今年就要做了,你跟老二老三說一下。大哥說,咳呀。意思是嫌大嫂多事,但大哥話沒說出口來,劉言也沒聽進耳去,因為劉言心裏被“整生日”這說法觸動了一下,說,大哥,你都六十啦。本來他已經把路上那老鄉的事情丟開了,但喝了喝酒,又聽到說大哥六十了,就覺得那歲月的影子還在心裏擱著,一會就隱隱地浮上來,一會又隱隱地浮上來,忍不住說,大哥,你屬什麼的?大嫂笑道,老四你做官做糊塗啦,你跟你大哥差十二歲,同一個屬相。劉言說,屬小龍。大嫂說,咦,哪裏是小龍,屬大龍的。劉言說,奇怪了,我一直是屬小龍的呀。大嫂說,噢,也可能你小時候給搞差了吧。見劉言有點懵,又勸說,老四,沒事的,小時候搞差的人多著呢,我姐的年齡給搞差了五歲呢,也不照樣過日子。口氣輕描淡寫。還是大哥知道點兒劉言的心思,說,城裏人講究個年齡,不像鄉下人這樣馬馬虎虎。大嫂有點兒不高興,說,那就算我沒說,老四你該幾歲還幾歲,該屬什麼還屬什麼。大家就沒話了。

離了大哥家,劉言三口人到鄉上的旅館住下。那娘兒倆嫌劉言打呼嚕,便合睡一間,讓劉言單獨睡一間。劉言夜裏聽到鄉下的狗叫,想起小時候的許多事情,結果就夢見了母親,劉言趕緊問道,娘,老四是屬小龍的吧。母親笑眯眯的,眼睛雪亮,說,生老四的時候,天氣好熱,天都快黑了,還沒生下來,後來就點燈了,也巧了,一點燈,就生了。劉言說,娘,你記錯了吧,我是冬天生的,早晨七八點鍾,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母親搖了搖頭,轉身就走了。劉言急得大喊,娘,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再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生的了。可是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劉言大哭起來,把自己哭醒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裏悠悠的,摸不著底。看看窗外,天已亮了,鄉鎮的街上已經人來人往了。劉言起來到隔壁房間門口聽了聽,那娘兒倆還睡著呢。劉言給老婆發了一個短信,自己就出來了。

到得街上,打聽到鄉派出所,劉言進去一看,已經有很多人來辦事了,圍著一張辦公桌,吵吵嚷嚷的,他插上去探了一腦袋,那守在辦公桌邊的警察朝他看看,說,排隊。又看他一眼說,你是外麵來的?劉言趕緊說,是,是。警察說,那也得排隊。劉言空歡喜了一下,發現大家都朝他看,有點尷尬,往後退了退,心裏著急,這麼多人,也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才輪到他,在後邊站了站,聽出來警察正在斷事情呢,聽了幾句,覺得這警察雖然歪瓜裂棗、其貌不揚,說話倒是很在理,很有水平,也很利索,劉言幹脆安下心等了起來。

兩個老鄉爭吵,是為了一頭豬,說是一家的豬跑到了另一家的豬圈去了,怎麼也不肯回去,後來硬拖回來了,總覺得不是他家那頭,咬定鄰居偷梁換柱,又上門去鬧,結果打起來,一個打破了頭,一個撕破了衣裳。警察聽了,問道:豬呢?那兩人同時說,帶來了,在院子裏等著呢。警察就離了辦公桌往外拱,大家自覺地讓出一條道,除了那倆當事人,無關的人也一起出來圍在院子裏,那兩豬果然被牽在樹上。警察朝那兩豬瞄了一眼,笑了起來,說,謔,真像呐,難怪分不出來了。那逃跑的豬的主人指著其中一頭豬說,喏,這是我家的。說過之後,卻又懷疑起來,撓了撓腦袋,說,咦,是不是呢?警察說,你自己都分不清,怎麼說人家偷換了呢。那老鄉上前抓住豬的一條腿,扯了起來,神氣地說,看吧,我做了記號的。一看,果然豬腿上紮了一根紅繩子,因為沾滿了豬糞,黑不溜秋,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警察說,這豬是你的?那老鄉說,本來是我的,逃到他家去了,他又還給我了,但我看來看去,覺得不是它。警察問另一老鄉,你說呢。那一老鄉委屈說,他說他做了記號的,記號明明在他豬身上,他卻又不承認。這一老鄉說,誰曉得呢,豬在你家圈裏待了兩天,不定你把記號換過來了。警察說,你有證據嗎?老鄉說,我有證據就不來找你了。警察說,找我我也是要找證據的,證據就是這豬腿上的這根繩子,既然這根繩子在你這豬腿上,這就是你的豬,你服不服?老鄉倔著腦袋,說,我不服。警察說,那你的意思是什麼呢,你覺得那豬是你的?老鄉被問住了,走到那豬跟前,蹲下來,仔仔細細地看來看去。警察說,看夠了沒有,它是不是你的豬?老鄉說,我吃不準,反正,反正,我心裏不踏實。警察說,你是覺得你那豬變小了,變瘦了?老鄉說,小多了,瘦多了。警察說,你是想要胖一點的那豬?老鄉說,那當然,我豬本來就比他豬胖。警察說,那你覺得它們倆哪個胖一點?老鄉又朝兩頭豬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來哪個更胖一點,說,我眼睛看花了。警察指了其中一頭說,喏,這頭胖一點。那老鄉不依,說,我怎麼覺得那頭胖。警察說,弄杆秤來。劉言起先以為警察在挖苦他們,哪裏想到真有人弄了秤來,是個帶輪子的秤,轟隆轟隆地推過來,把豬綁了抬上去稱,在豬的撕心裂肺殺豬般的叫喊聲中,兩豬分量稱出來了,它倆商量好了似的,居然一般重。警察笑道,隨你挑了。那老鄉還是不依,說,分量雖是一樣重,但肉頭不一樣,我家的豬吃得好,他家的豬吃的什麼屁。給豬吃屁的那老鄉見兩頭豬一般重,就想通了,不惱了,說,換就換吧。就把腿上帶繩子那豬牽到自己手裏。給豬做記號這老鄉換了一頭豬之後,牽著豬走了幾步,又覺不靠譜,說,這是我的豬嗎?警察罵道,你就是個豬。老鄉說,你警察怎麼罵人呢。警察說,你連自己是什麼你都搞不清,還來搞豬的身份。這老鄉不作聲了,朝著被別人牽走的那頭豬看了又看,有點依依不舍,說,我們還是換回來吧。那老鄉好說話些,說,換回就換回。兩人重又交換了豬。警察又笑道,白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