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誌一喳哇,大家就停頓下來,停頓了一會,忽然有個人說,是老張嗎,是張簫shēng(shēn、sēng、sēn)嗎,我昨天還在公園裏遇見他的呢,怎麼前天去世了呢?女同誌驚叫一聲說,見你的鬼噢!另有一個女同誌失聲笑了起來,但笑了一半,趕緊捂住嘴。先前那人想了半天,才想清楚了,趕緊說,噢,噢,我收回,我收回,我搞錯了,昨天在公園裏的不是他,是老李,我對不起。於是大家紛紛說,也沒什麼對不起的,時間長了就這樣,這些老同誌退了好多年,平時也見不著他們,見了麵也不一定記得,搞錯也是難免的。
劉言不想再聽下去了,悄悄地退了出來,那女同誌眼尖,看見了,在背後追著說,喂,喂,你怎麼走啦?可是你自己要走的,回去別彙報說我們單位態度不好啊。劉言禮貌道:說不上,說不上,跟我們也差不多。
劉言重新回到老同誌家,看到老同誌的遺像掛在牆上,心裏有些不落忍,對他家屬說,還是以您說的身體的“身”為準吧。老同誌家屬說,果然吧,肯定還是我準,如果我都不準,還有什麼更準的?劉言掏出生平介紹,打算修改老同誌的姓名,不料卻有一個人出來反對,她是老同誌的女兒。女兒跟母親的想法不一樣,女兒說,媽,你搞錯了,我爸的“sheng”字是太陽升起來的“升”。她媽立刻生起氣來,當場拉開抽屜,拿出戶口本來,指著說,在這兒呢。劉言接過去一看,張簫身,果然不差。劉言以為事情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那女兒卻也掏出一個戶口本來,說,這是我家的老戶口本。兩個戶口本的封皮不一樣,一個是灰白色的硬紙板封皮,一個是暗紅色的塑料封皮,一看就知道是時代的標誌和差異。但奇怪的是母親拿的是新戶口本,女兒拿的反而是老戶口本。劉言說,你們換新本的時候,老本沒有收走嗎?那女兒說,我們不是換本,我們是分戶,我住老房子,所以收著老本,老本上,我爸明明是張簫升,升紅旗的升。老太太仍然在生氣,說,反正無論你怎麼說,老頭子是我的老頭子,不會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女兒見媽不講理了,說話也不好聽了,說,難道你親眼看見我爺爺奶奶給我爸取名的嗎?老太太說,哼,一口鍋裏吃了六十多年,就等於是親眼看見一樣。女兒說,就算親眼看見,都八十多年了,說不定早就搞混了。老太太氣得一轉身進了裏屋,還重重把門關閉了。
劉言手裏執著那份生平介紹,陷入了僵局,不知該怎麼辦了。那女兒卻在旁邊笑起來,說,咳,這位同誌,別愁眉苦臉的,沒什麼為難的,你就按我媽說的寫吧。劉言說,那你沒有意見,你不生氣?那女兒說,咳,我生什麼氣呀,哪來那麼多氣呀,我也就看不慣我媽,樣樣事情都是她正確,我得跟她扭一扭,現在扭也扭過了,至於我爸到底是“聲”還是“身”還是“升”,人都不在了,管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劉言如遇大赦,正要改寫,忽見那老太太又出來了,手裏舉著幾張證件,說,搞不懂了,搞不懂了。
原來老太太被女兒一氣之下,就進裏屋找證據去了,結果找出來好些證件,有身份證、工作證、醫療證、離休證、老年證、乘車證等等,可是這些證件上的名字,居然都不統一。老太太氣得說,怎麼搞的,怎麼搞的,這些人,不像話。那女兒卻勸她媽說,媽,你怎麼怪別人呢,你自己平時就沒注意沒關心嘛,你要是平時就注意就關心了,錯的早就改了嘛。老太太說,改?這麼多不同的字,照哪個改?那女兒嘻嘻一笑,說,照你的改吧。老太太這才把氣生完了,看著劉言按照她的說法改了老張的全名叫張簫身,接過那生平介紹,事情算是辦妥了。
劉言回到單位,把這遭遇說給大家聽,大家聽了,說,劉言你這麼認真幹嗎,人都不在了,搞那麼準,有必要嗎?另一同事說,你追查清楚了想幹什麼呢,告慰老張嗎?又說,你可別告慰錯了,弄巧成拙。劉言想辯解幾句,但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辯解什麼,也不知道該替誰辯解,最後到底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那天回家,劉言把自己的幾件證件找出來,一一核對,不同證件上自己的名字是完全一致的,這才放了點心。但是老婆覺得奇怪,問他幹什麼,劉言說,我看看我的名字。老婆更奇怪了,說,這有什麼好看的,名字生下來就跟著你了,難道今年會換一個名字?劉言既然心裏落實了,也就沒再吱聲。
不幾日就到清明了,劉言帶著老婆女兒回家鄉上墳,遇到一老鄉,咧開嘴朝他笑。他認不出老鄉了,但看著那沒牙的黑洞洞,覺得十分親熱,但也有點不好意思,便也笑了笑,點點頭,想蒙混過去。不料老鄉卻親熱地擋住他,說,小兔子,你回來啦?女兒在旁邊“哧”地一聲笑了出來,說,哎嘿嘿,小兔子,啊哈哈,小兔子。越想越好笑,竟笑疼了肚子,彎著腰在那裏“哎喲哎喲”地喊。劉言愣了一會說,大叔,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小兔子。老鄉說,你怎麼不是小兔子,你就是小兔子,你打小就是小兔子。劉言說,我排行第四,所以小名就叫個小四子。那老鄉說,我不是喊你小名,你是屬兔的,所以喊你小兔子。劉言“啊哈”了一聲,說,果然你記錯了,我不屬兔,我屬小龍。老鄉見他說得這麼肯定,也疑惑起來,盯著他的臉又看了一會,說,你是老劉家的老四嗎?劉言說,是呀。老鄉一拍巴掌道,那不就對了,就是你,小兔子,你小時候都喊你小兔子。劉言說,我怎麼不記得了。老鄉奇怪說,你們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難道連屬相都要跟著變嗎?劉言說,我可沒有變,我生下來就屬小龍的。老鄉也不跟他爭了,喊住路上另外兩個老鄉,問道,老劉家的老四,屬什麼的?那兩老鄉也朝劉言瞧了幾眼,一個說,老劉家老四,屬狗的,小時候叫個小狗子。另一個說,不對不對,老四屬猴。劉言趕緊說,小時候叫個小猴子吧。他老婆和女兒都笑得前抑後仰,說,不行了,不行了,腰要斷掉了。老鄉不知道她們倆笑的什麼,感歎說,城裏人日子好過,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