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閑聊,另幾個仆人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在地毯上鋪了一層薄布,擺上晚餐。我大快朵頤:烤羊肉、大碗雞肉,還有米飯、奶酪、麵包、椰棗甜汁,最後是土耳其咖啡和波斯水煙袋。
吃完了,也困倦了,花園裏的一麵大理石牆邊已經鋪好了一條長沙發,旁邊有個大理石水池,金魚在裏麵悠哉遊哉,池子中間向上噴出一道水柱,清澈如水晶,纖細如發絲,在月光下閃著縷縷銀光。空氣中彌漫著玫瑰和紫丁香的芬芳,這美妙的一切和髒亂的商隊客棧相比,真是天堂和地獄啊!
這一夜睡得香甜,我盼著天快點亮起來,好去試試哈桑的駿馬。一大早,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喊來仆人如此吩咐,轉眼間幾匹上好馬鞍的馬兒已經在我門外等候了。米薩克和另一個馬夫陪著,我驅馬來到塔克博斯坦(Tak-i-Bostan)洞穴,這裏是薩珊王朝曆代國王的避暑之地。裏麵堅硬的壁石上刻著浮雕,展現了自公元380年以來各朝國王的風姿,譬如郭斯魯二世,身披盔甲,長矛在手,跨下是夏布德茲(Shabdez)那匹神氣的戰馬,也有皇室遠遊狩獵的情形,他們乘著大象追逐野豬、策馬捕獵羚羊、劃船射殺海鳥,著實惟妙惟肖。
四處遊曆,夜夜盛宴,做客的日子就這麼過去了,我的腰包仍然空空如也。我連一個可以施舍給乞丐的銅板都沒有,即便如此,我還是盡力保持著一位紳士應有的神閑氣定,至少表麵如此。這樣的局麵畢竟不能無限期地拖延下去,我終於鼓起勇氣,向哈桑吐露,這趟旅程之漫長超出我的預期,現在已是身無分文。他聽了一愣,臉上隨即露出同情的微笑,他說的話,字字讓我難以忘記:“你要多少錢,盡管從我這拿!”
我定在6月16日午夜後啟程,到時我會跟一位信差同行,他還帶著三名武裝騎士,防範路上的搶匪。他上下打量著我,很不屑的樣子,說我八成會掉隊,因為從克曼沙到德黑蘭有將近300英裏的漫長路程,中間他隻在哈馬丹(Hamadan)城休息個一天或一夜,其他驛站,停歇的時間隻夠更換馬匹,再吃點雞蛋、麵包、水果和茶。我當時20歲,年輕氣盛,心下想著即便在馬鞍上給顛成碎片,我也要讓阿卡巴這個信差看看,我能堅持下來。
午夜時分,我和哈桑最後一次共進晚宴,邊吃邊聊著歐亞風情。他和藹慈祥,我們誰都沒有提及我囊中羞澀的事。我起身謝過哈桑,向他道別,他微笑著祝我一路順風。哈桑去世之後安葬在一位聖人陵墓附近。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很多年,我一直記著他的音容笑貌,心存敬愛與感激。
等到我最後一次走進我的“宮殿”,米薩克遞給我一個皮袋,裏麵裝滿了克朗銀幣,這筆錢我日後盡數償還了。拿上錢袋,我躍上馬鞍,和阿卡巴及其三名武裝護衛進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事實上,這趟路程確實艱難。在開始的16個小時裏,我們走了102英裏。第二天早上,積雪覆頂的阿勒萬德峰(Alvand,海拔10700英尺,約3261米)在眼前閃著亮光。在山腳下的哈馬丹,我們休息了一個白天。我用半天時間睡了一覺,餘下的半天去了以斯帖陵墓和埃克巴塔納(Ecbatana)古城遺址。
這樣我們騎過一村又一村,到了一個驛站,累得癱倒在爐邊,等新馬上鞍、濃茶沏好,我們再度飛馳而去,翻山度道,過橋涉溪,穿園林越山穀,一路不停。白天陽光炙曬,晚上還要驅趕鬣狗,這些鬣狗夜裏出來享用沿途商隊裏死在路邊的牲口殘骸。我們看著太陽東升西落,再看著月亮在墨藍色的天空中升起又落下,像一枚銀色的貝殼遊走於群星之間。有一次我們還碰上一支送葬的隊伍,離得很遠,就聞到陣陣惡臭。屍體拿毯子裹著,由騾子背著運到卡爾巴拉,而後在伊瑪扈珊(Imam Hussain)墓地附近下葬。6月21日清晨,我們終於到達德黑蘭,這時我們已經有55個小時沒合過眼了,每個人都騎癱了9匹馬。
我好好地補了一覺,又騎馬翻越厄爾布爾士山,去往裏海邊上的巴爾福魯斯(Barfrush),接著沿土庫曼海岸線乘船經克拉斯諾沃茨克(Krasnovodsk)轉到巴庫,在巴庫繼續坐火車途經提弗利司,到黑海邊上的巴統(Batum),然後再上船抵達伊斯坦布爾(stantinople)。在亞得裏亞堡(Adrianople),我因素描本惹禍上身,遭到逮捕。8月24日,我到了索非亞(Sofia),離城堡太近,還差點被警衛開槍擊中。這裏三天前剛爆發的革命讓貝騰堡(Bettenberg)家族的亞曆山大親王失去了王位。在德國北部的施特拉爾鬆德桑(Stralsund),我上了一艘瑞典汽船,很快,欣喜若狂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把我迎接回家。至此,我在亞洲大地上的首次長途旅行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