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萊奧納多·達·芬奇(下)——人品與學問(3 / 3)

他的思想的普遍性在曆史上是極少見的。博學者的分析力與藝術家的易感性是如何難得融洽在一起!萊奧納多的極少數的作品,應當視作聯合幾種官能的結晶品,這幾種官能便是:觀察的器官,善感的心靈,創造的想象力。世界所存留的達·芬奇的真跡不到十件,而幾乎完全是小幅的。有幾幅還是未完之作。

萊奧納多作《最後之晚餐》一畫,已費了四年的光陰,沒有一個人物不是經過他長久而仔細的研究的。米開朗琪羅在五年之中把西斯廷禮拜堂的整個天頂都畫好了;拉斐爾,在三十七歲上夭折的時候,已經完成了無數的傑作。從這個比較上可知拉斐爾隻是一個畫家,誰也不會說他除了繪畫之外賦有如何卓越奇特的智慧。米開朗琪羅是一個大詩人、大思想家,但他除了西斯廷禮拜堂的天頂畫與壁畫以外,也隻留存下多少未完成的作品。萊奧納多,是大藝術家,同時是淵博的學者,隻成功了極少數的畫。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超乎繪畫領域以外的重要結論:一個偉大的藝人,當他的作品是大得無名(引用裏爾克形容羅丹的話)的時候,他好像在表露他一種盲目的如萊奧納多在《繪畫論》中寫著:“當作品超越判斷的時候,表示判斷是何等薄弱。作品超越了判斷,那是更糟。判斷超越了作品才是完滿。如果一個青年覺得有這種情形,無疑地他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他的作品不會多,但飽含著優點。”這幾句就在說他自己。他對於他的由想象孕育成的境界,有明白清楚的了解,“理想”與他說的話,如是熱烈,如是確切,使他覺得老是無法實現。他的判斷永遠超過作品。

而且,他的藝術家的意識又是如何堅強,對於他的榮譽與尊嚴的顧慮又是如何深切,他毫不惋惜地毀壞一切他所認為不完美的作品。“由你的判斷或別人的判斷,使你發見你的作品中有何缺點,你應當改正,而不應當把這樣一件作品陳列在公眾麵前。你決不要想在別件作品中再行改正而寬恕了自己。繪畫並不像音樂般會隱滅。你的畫將永遠在那裏證明你的愚昧。”

他的作品稀少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科學精神隻想發現一種定律而不大顧慮到實施。目標本身較之追求目標更引起他的興味。他如那些窮得餓死的發明家一樣,並不想去利用他自己的發明。他的《安加利之戰》那張壁畫,因為他要試驗一種新的外層油,就此丟了。他連這張畫的稿樣都不願保存。教皇利奧十世委他作另一幅畫時,他就去采集野草、蒸餾草露,以備再做一種新的外層油。因此,教皇對人說:“這個人不會有何成就,既然他沒有開始已經想到結尾。”(按:外層油乃一畫完工後塗在表麵的油。)

他的書,他的手寫的稿本,上麵都塗滿各色各種的素描,足見他的心靈永遠在清醒的境地之中。這些素描中有習作,有圖樣,有草案,一切占據他思念的事物。

在他的廣博的學問、理想和感情平均地發展到頂點的一點上,萊奧納多·達·芬奇確是文藝複興的最完全的一個代表。

有時候,科學的興味濃厚到使他不願提筆,但繪畫究竟是他最愛好的事業。他也像在研究別的學問時一樣,想努力把繪畫造成一種科學。那時米蘭有一個繪畫學院,達·芬奇在那裏實現了他的理想之一部分。他除了教學生實習外,更替他們寫了許多專論,《繪畫論》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全書共分十九章,包括遠近、透視、素描、模塑、解剖,以及當時藝術上的全部問題。這本書對於我們有兩重意味:第一教我們明了繪畫上的許多實際問題,第二使我們懂得達·芬奇對於藝術的觀念。

他以為依據了眼睛的判斷而工作的畫家,如果不經過理性的推敲,那麼他所觀察到的世界,無異於一麵鏡子,雖能映出最極端的色相而不明白它們的要素。因此他主張對於一切藝術,個人的觀照必須擴張到理性的境界內,假如一種研究,不是把教學的抽象的論理當作根據的,便算不得科學。這種思想確已經超越了他的時代。

在荷蘭風景畫家前一百五十年,在大家對於風景視作無關重要的裝飾的時候,萊奧納多已感到大自然的動人的魔力。《瑤公特》的背景,不是一幅可以獨立的風景畫嗎?在這一點上,他亦是時代的先驅者。

他的時代,原來是一般畫家致全力於技巧,要求明暗、透視、解剖都有完滿的表現的時代;他自己又是對於這些技術有獨到的研究的人;然而他把藝術的鵠的放在這一切技巧之外,他要藝術成為人類熱情的唯一的表白。各種技術的智識不過是最有力的工具而已。

這樣地,十五世紀的清明的理智、美的愛好、溫婉的心情,由萊奧納多·達·芬奇達到登峰造極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