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個藝術家所貴的不獨在於具有這等狂放豐富的想象,而尤其在於創作的方法與鎮靜的態度。魯本斯的作品,如他的生活一樣富有係統。他存留於世界各處的作品,總數約在一千五百件左右。即是這個數量已足證明藝術家所用的工作方法是何等有條不紊,若是缺少把握力,浪費時間,那麼決無此等成就。構圖永遠具有意大利風格的明白簡潔的因素。例如《鄉村節慶》,還有什麼作品比它更為淩亂呢?實際上,在這幅狂亂之徒的圖像中,竟無中心人物可言。可是隻要你仔細研究,你便能發見出它自有它的方案,自有嚴密的步驟,自有一種節奏,一種和諧。這條唯一的長長的曲線,向天際遠去的線,顯然是分做四組,分別在四個不同的景上展開的。四組之間,更有視其重要程度的比例所定的階段:第一景上的一組,人數最多,素描亦最精到。在畫幅左方的一組中,素描較為簡捷,但其中各部的分配卻是非常巧妙。務求賅明的精神統製著這幅充滿著騷亂姿態的畫,鎮靜的心靈老是站在畫中的人物之外,絲毫不沾染及他們的狂亂。靈感的熱烈從不能強迫藝術家走入他未曾選擇的路徑。多少藝術家,甚至第一流的藝術家,不免倚賴興往神來的幸運,使他們的精神獲得一刹那的啟示!魯本斯卻是胸有成竹的人,他早已計算就這條曲線要向著天空最明淨的部分遠去,使這曲線的極端顯得非常遙遠。
《東方民族膜拜聖嬰》一畫,亦是依了互相銜接的次序而安排的。它亦分做四組,每組的中心是駱駝與趕駱駝的人,黑人酋長,亞洲法師,聖嬰與歐洲法師。這四組配置妥當以後,在中間更加上小的故事作為聯絡與穿插。《卡爾凡山》與《聖萊汶的殉難》,表麵上雖然似乎淩亂非常,毫無秩序,實在,它們的構圖亦是應用同樣簡明的方法。
他應用的最普通的方法是對照。在《卡爾凡山》中,在一切向著畫幅上端的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突然有一條線與其他的完全分離著,似乎是動作中間的一個休止:這是倒在十字架下的耶穌。為把這根線條的作用表現得更為顯明起見,更加上一個聖徒佛洛尼葛。聖母的衣褶與耶穌的肢體形成平行線。這一組線條在作品精神上還有另一種作用,便是耶穌倒地的情景在全個故事中不啻是樂章中靜默的時間。
《東方民族膜拜聖嬰》的構圖是回旋的曲線式的進展。但群眾的騷動,到了跪獻的歐洲法師那裏,似乎亦突然中止了。聖母與聖嬰便顯得處在與周圍及後方的人物絕不相同的境域中。這是魯本斯特別表顯中心畫題的手法:把它與畫麵上其餘的部分對峙著,明白說出它本身的意義。
題材的偉大,想象的宏富,巧妙的構圖,賅明簡潔的線條,這是魯本斯的長處。但他最大的特長,使他博得那麼榮譽的聲名的特長還不在此。他的優點,第一在他運用色彩的方式。眼前沒有他的原作而要講他的色彩的品質是不容易的。但在他所采用的枝節的性質上,也能看出他所愛的色彩是富麗的抑樸素的,是強烈的抑溫和的。那麼,他的畫麵上盡是些鋼盔,軍旗,綢袍,絲絨大氅,煩瑣的裝飾,鍍金的物件。在他的筆下,一切都成為魅悅視官的東西。在未看到畫題以前,我們已先受到五光十色的眩惑,恍如看到彩色玻璃時一般的感覺。不必費心思索,不必推求印象如何,我們立刻覺察這眼目的愉快是實在的、強烈的。試以盧浮宮中的梅迪契廊為例,隻就其中最特殊的一幅《亨利四世起程赴戰場》而言:在建築物的黝暗的調子前麵,王室的行列在第一景上處在最觸目的地位。一方麵,我們看到王後穿著暗赤色的絲絨袍,為宮女們簇擁著;另一方麵,君王穿著色彩較為淡靜的服飾,為全身武裝的兵士們擁護著。而在這對立的兩群人物之間,站著一個典雅的美少年,穿著殷紅色的服裝,他的光華使全畫為之煥發起來。如果把這火紅色的調子除去,一切都將黯然無色了。我們再來如研究素描的枝節一般研究色彩的枝節罷,我們亦將發見種種對照,呼應,周密的構圖。自然而然,我們會把這樣的一幅畫比之於一闋交響樂,在其中,每種顏色有其特殊的作用,充滿了畫意,開展,與微妙的和音。當然,一個意識清明的藝術家知道這些和諧的秘密,一個淺見的人隻會享受它的快感而不知加以分析。
在《基督下十字架》中,在耶穌腳下,在聖女抹大拉的瑪利亞旁邊的尼各但,披著一件鮮紅的大氅。在此,亦是這個紅色的調子照耀了畫幅中其餘的部分,使其他的色彩都來歸依於這個主要色調。沒有這個主調,全畫便不存在了。
法國公主《伊莎貝拉像》,亦是盧浮宮所藏的魯本斯名作之一。公主身上穿戴著鮮明的繡件,深色的、絲絨袍子,發髻上插著美麗的鑽石;背景是富麗堂皇的建築;全體都恰當一個公主的身份,而這一點亦是受鮮豔的色彩所賜。
盧浮宮中還有一幅《聖母像》:無數的小天使擁擠著想迫近聖母,這是象征著世間的兒童對於這公共的母親的愛戴。天空中是真的天使挾著棕樹與冠冕來放在聖母頭上。全畫又是多麼鮮豔奪目的色彩,而聖母腰間的一條殷紅的帶子更使這闋交響樂的調子加強了。在這樣的一幅畫中,殷紅的顏色很易產生刺目的不快之感,假若沒有了袍子的冷色與小天使軀體的桃紅色把它調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