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特衛普(Atwerp)的大教堂裏,有一幅魯本斯的《抬起十字架》,其精彩與力強的效果亦是以同樣的方法獲得的。傾斜的十字架的線條是全幅畫麵上的主要線條,而畫中所有的線條都是傾向這主要線條。同一教堂中另一幅畫,《基督下十字架》中的線條,亦是以形成耶穌的美麗的肉體的柔和的線條為依歸。前景上的粗獷的士兵,撐持著耶穌的信徒和友人:前者的蠻橫殘忍與後者的溫柔憐愛,都是借了線條的力量表達的。
盧浮宮中的一幅名畫《鄉村節慶》,更能表達線條的效力。全個題材依了一條向地平線遠去的線條發展。為要把線條的極端指示得格外顯明起見,魯本斯把它終點處的天際畫得最為明亮。由此,圖中的舞蹈顯得如無窮盡的狂舞一般。其他次要的線條亦是傾向於上述的中心線條,以至全體的動作變得那麼劇烈,令人目眩。同時代的名畫家泰尼埃(Téniers,一五八二—一六四九)頗有不少同類的製作:它們是簡明,典雅,色彩鮮豔,而且較為真實得多,但這是滑稽小說中的景色,不似魯本斯的《鄉村節慶》般,宛似史詩的一幕。
這種把題材誇大,把一幕日常景色描寫得越出通常範圍的方法,使魯本斯在所謂“梅迪契廊”一組英雄式的描寫中大為成功。這是亨利四世的王後的曆史,一共分作二十四段,即二十四件故事。其中,一切是雄偉的,一切是神奇的。三個Parques神羅織王後的命運。美惠女神與米涅瓦(Minerva)神預備她的教育材料。雄辯之神把她的肖像賚送給亨利四世。朱庇特(Jupiter)、朱諾(Junon)、米涅瓦三神參與他們的會見,忠告法王。在描寫王後到達馬賽的一畫中,全是海中的神道護衛著。
這種神奇現象的穿插原是史詩的手法,但在魯本斯的作品中,往往在出人意料的區處都有發見。在倍金大公的騎馬肖像中,背景上滿布著神明的形象。當他旅居西班牙京都馬德裏時,為腓力三世所繪的肖像,他亦在空中穿插著一個勝利之神,手中拿著棕樹與王冠。在翡冷翠烏菲齊(Uffizi)美術館中,亦有一幅腓力四世的肖像,多少神道在天空飛舞著,捧著一頂勝利的冠冕加諸這位屢戰屢北的君主頭上。在此,我們不禁想起在同時代委拉斯開茲所作的西班牙君主的許多可驚的肖像,它們在真理的暴露上不啻是曆史的與心理的寫真。
由是,我們可說魯本斯永遠在通常的節度以上、以外去觀照事物。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種誇大的情調,這誇大卻又是某種雄辯的主要性格,恰如某幾個時代的某幾個詩人,在寫作史詩與劇詩時一樣采用誇大的手法想借以說服讀者。魯本斯的辯護人弗羅芒坦亦承認他有時不免流於誇張或悲鬱。這是這類作風附帶的必然的弊病。
魯本斯所最令人注意的便是這一點。但如果我們承認這種風格,那麼我們應當說它和以真實與自然為重的作品,同樣具有美。而且,這情形不獨於繪畫為然,即在詩歌上亦然如此。本文中已經屢次把史詩和魯本斯的作品對比,在此我們更將提出幾個詩人來作一比擬。拉丁詩人盧卡(Lu)、維爾吉爾(Virgil)、雄辯家西塞羅(Cicéro),都有與魯本斯相同的優點與缺點;法國詩人中如高乃依,如雨果,尤其是晚年的雨果都是如此。
也許時代的意誌更助成了魯本斯的作風。十六、十七兩世紀間,是宗教戰爭為禍最烈的時期。被虐殺的荷蘭的新教徒多至不可計數。在憂患之中,大家的思想磨礪得高貴起來了,而且言語也變得誇張了。在法國大革命時期與最近的大戰期間,便有與此相同的情形。在非常時期內,民眾的思想談吐完全與平常時期內不同。高乃依所生存的時代,大家如他一般地感覺,一般地思想,所以大眾懂得他而不覺其誇大或悲鬱。換言之,高乃依的誇大與悲鬱,隻是當時一般人的誇大與悲鬱的表白而已。那時,一切帶有英雄色彩。而魯本斯正和高乃依同時,他的《卡爾凡山》與《聖萊汶的殉難》亦是在一六三六年與高乃依的悲劇《熙德》(Cid)同時產生的作品。
但在這誇張的風格中,包藏著何等造型的富麗,何等豐滿的生命!把魯本斯與雨果作一比較是最適當的事。如這位詩翁一樣,魯本斯應用形象的鋪張來發展他的作品。在畫麵上沒有一個空隙,也沒有一些躊躇的筆觸會令人猜出作家的苦心:他的藝術是如飛瀑一般湧瀉出來的。靈感之來,有如潮湧,源源不絕,永遠具有那種長流無盡的氣勢。他的想象也永遠會找到新的形式,滿足視官,同時亦滿足心靈。
據說《鄉村節慶》一作是在一天之內畫成的。然而不論你在枝節上如何推求,你永遠不會在這百來個醉醺醺的狂歡的人群中,找出作家的天才有何枯涸之處。即在最需要準確與堅定的前景,亦無絲毫遲疑的筆觸。在表達狂亂的景象時,作家老是由他的思想指導著。
安特衛普所藏的《東方民族膜拜聖嬰》一畫,在表現群眾擁塞於廄舍門口時,種種複雜的畫意銜接得十分緊湊。在背景上是駱駝的長頸醜臉與趕駱駝的非洲土人。稍近之處是黑人的酋長。但為填塞這後景與前景之間的空隙起見,柱子上又圍繞著若幹奇形怪狀的人首。更前處,長須的長老與奇特的亞洲人群。最前景則是歐洲的法師跪獻著禮物。
而這些畫意不隻是為了精神作用而複雜,不隻是為要表現膜拜聖嬰的人有來自世界各方的民眾。魯本斯是畫家,不是曆史家與神學家。故每個畫意不隻表現一個故事,而尤其是助成造型的變化的一個因子:它同時形成了新的線條交錯與新的色調。黑人酋長穿著光耀奪目的綢袍。亞洲長老的衣服上繡著富麗的東方圖案。歐洲法師穿扮得如教士一般,在上麵這些富麗的裝飾之旁,加上一些白色的輕靈的紗質作為穿插。可見魯本斯的作品,永遠由色彩居於主要地位。當他發明新的畫意時,他想到它對於全畫所增加的意義與情操,同時亦想到它在這色彩的交響樂上所能添加的新的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