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理發
我剛識字，就上街懵懵懂懂看大字報了。大字報貼在縣委大院的圍牆上，逶逶蜒蜒有三四十米，批判矛頭是對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大字報高高在上，毛筆字龍飛鳳舞，我還人小，不懂政治，看得不明不白。縣委門前像過年似的，也隻有過大年扭秧歌，才會有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圍觀。我們小孩子高興極了，在人堆裏鑽來鑽去看熱鬧。
我從小對白紙黑字大感興趣，寫大字報的人尤其讓我羨慕。不過大字報的末尾很少落真名，一般寫著：“革命群眾”。什麼時候，我也能成為“革命群眾”，“拿起筆，作刀槍”，也寫出一張大字報來，讓大家仰視一番呢？
有一張揭批縣武裝部焦政委的大字報，我大致是看懂了，因為大字報上多附了一幅漫畫，叫《半夜理發》，畫的是焦政委白天革命工作繁忙，深更半夜地叫理發店的女子給他理那幾根頭發，此畫大概暗示他們之間有曖昧的男女關係。小孩子對這類風流韻事向來是無師自通的。焦政委，我見過，戴一副黑邊眼鏡，嚴肅而莊重。而理發女子，有人猜測是縣城理發店的小芳。
小芳阿姨是縣城裏的“名人”，我爸帶我去理發店，我最喜歡讓她理發。小芳阿姨長得漂亮，說話的聲音甜亮，從早到晚總是很高興，理發店裏充滿了她的笑聲。她一看見我，就說：“噢，長得真像你爸！”我很靦腆，乖乖地坐進理發的黑皮椅子裏，她拍拍我的臉蛋，摸摸我的後腦勺，說：“濃眉大眼的，長得像楊子榮！”她的手真細真軟，我感覺我的臉發燙了。楊子榮是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孤身一人深入匪巢的大英雄，回到家裏，我照鏡子端詳，看我自己哪裏像楊子榮。我發現我的額頭高，眼睛大且有點往裏凹，眼眉濃而長，莫非阿姨說的就是這些像？不過我很不自信，我哪裏比得上林海雪原裏的英雄老楊？
《半夜理發》是我親密接觸的第一幅漫畫，作者當然是無名氏，不過給我的印象是太深刻了：天上彎彎的月牙兒之下，是一美麗曼妙的女子，女子的一雙纖手之下，是那至尊者的真實嘴臉。人間的美醜對比如此鮮明，漫畫這東西太厲害了。我被漫畫的魅力所吸引，整天用圓珠筆畫來畫去，糟蹋紙張，人物，動物，高山，流水，房子，花草，什麼都畫，也畫女子，但總是畫不美麗。後來看到方成、丁聰和豐子愷的漫畫，豔羨無比。
長大了自然還要理發，但往往不能隨心所欲，我總覺得不如小芳阿姨理得好。有一年我媽說，小芳阿姨想看看你長大了什麼樣。我怕失望，終於沒敢去見。
2007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