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口城的規模跟遼陽差不多,都是中等城市。城東城西城南都有山,雖沒遼東大山的連綿,可也森林茂密。隻是北側一馬平川,從內蒙古高原撲過來的風灌進那道口子,四季不歇。當地人調侃說,其實北口一年隻刮兩次風,隻是刮得時間有點長,一次刮半年。北口之名是否由此而來,不得而知。

終國俊在城西的山裏藏了三年,他沒再挖地害子,而是找了一處山洞,那洞裏沒水,挺幹爽。在這三年中,終國俊雖沒聽哥哥說,可也知由於家中添了一人,且是壯漢,還是苦了哥嫂。那年,他們的兒子已經共歲了,按夫婦倆的打算,本想再生一個,最好是女孩,可這個想法也隻好做罷了。小夫妻自然還短不了床第之私,但都克製著,能不冒險就不冒險,實在板不住,也無師自通地想辦法。為了增加家裏的收人,嫂子開始給火柴廠糊洋火盒。火柴廠是日本人建的,那個年月,人們都把火柴叫洋火。大雜院裏有位大叔在北口火柴廠做事,能帶回糊火柴盒的營生,計件付費,一把一清:螞炸腿雖小,可也算是肉啊。嫂子從那家分過來一些活計,便一邊看護孩子,一邊夜以繼日地與漿糊紙殼打交道。伶國俊聽了這些情況,也曾對哥哥說,也別讓我這麼自吃白喝地養膘,我也可以去幹點啥。沒多有少,掙點總比閑待著於嚼強。終國良說,可別,眼下不管幹啥,招工都得先看良民證,你有嗎?伶國俊說,我用哥的,誰又辨得出。伶國良說,真要弄露餡了,咱這家可就徹底砸了。不到非出手的時候,你還是先這麼眯著吧。

兄嫂給將國俊備下的東西,多是終國俊到大營鎮取,有時終國良也會借輛洋車子(自行車)送到山裏去。大營鎮有個不小的集市,三六九開集。城裏人圖集上的青菜新鮮便宜,常出城趕集。在約定好的時間,哥哥伶國良會提著小包裹,走在人來人往亂哄哄的人群間,終國俊手上也會提個小布袋,兩人像陌生人問路似地,將非說不可的交流壓縮在極簡潔的對話中,趁別人不注意,手中的物件已做了交換。那情景極似地下黨接頭。伴國良小包裹裏裝的主要是糧食,還有衣物,或者洋火、鹹鹽和洋油(煤油)什麼的,都不多,多了也沒有,能讓兄弟對付上十天半月,也方便攜帶。將國俊的小布袋裏則裝著在山上采來的蘑菇、棒子和野果什麼的,有時還有他在山裏套的野雞和山兔。如果伶國俊不再想報仇, 日子似乎完全可以這般平靜也平庸地過下去。聽說日本人在長春扶持傀儡皇上登了基,把東北叫什麼滿洲國,小鬼子整天掛在嘴上的日滿親善、建立大東亞共榮新秩序,是不是就是這樣子呢?

但有著國恨家仇的伶家兩兄弟又豈能庸常地苟活此生!家中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三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那般慘死在小鬼子的屠刀下了。兄弟倆每每想起妹妹臨死前喊哥的情景,就熱血貪張,心如針紮。還有,跟在伶國俊身邊的弟兄,那也是活蹦亂跳的三個人,同生共死情同骨肉,而今也都死於非命。此仇不報,枉談男兒!

在這期間,終國俊又殺了兩個鬼子,是分兩次出手的,一次殺一人。第一次是主動出擊,第二次,當然也是主動而為,但其中卻含著被動的因素。1935年的春天,終國良上山送糧食,跟兄弟說起火車站上的事。f *國良說,北口站的站長是個鬼子,瘸了一條腿,是在戰場上炸的,因為人伍前在鐵道學院念過書,傷好後就被派到北口來了。這鬼子好打人,見了哪個中國人不順眼,就往死裏打。 日本人打中國人,不足奇,是常態,連小學校裏的鬼子患子都好以欺負中國孩子取樂。可這鬼子站長的變態之處是,他打中國男人時,常吩咐將人架住,他專用拐杖往檔間打,疼得人滿地打滾。後來才知道,原來這王八蛋在戰場上不光炸殘了一條腿,還被炸飛了檔間的那掛悠當,徹底廢了。終國俊恨道,這頭殘騾子是活膩了,活該他碰上我。終國良聽明自了兄弟的意思,知道他要出手,說,不會打草驚蛇吧?終國俊說,咱們本來就不是打草的,而是打蛇的。像這號瘋了的毒蛇,豈能讓它再亂竄亂咬。哥,你抓緊把他住的地方摸清楚,再讓嫂子出趟城,把你的良民證帶出來,你手上沒證時多加點小心,最好隻在那些工人堆裏混。

關於怎麼殺鬼子,到了北口後,終國俊是重新有過一番謀劃的。若再像在遼陽時那般襲軍列衝軍營,單槍匹馬的,肯定是難上加難了,那就專挑喪心病狂又缺少防範的吧。數日後的傍晚,一輛龜殼轎車開進鐵路住宅區,鬼子站長下了車,拄著拐杖往家走。 日本人在中國建住宅,是很講究的。那一片,數十幢,每幢兩家,幢與幢之間都很開闊,留出寬闊的空間栽花種草,花圃間再植樹牆間隔,樹牆每年人夏時分修剪,齊嶄嶄甚是美觀。可也就是因這樹牆,讓小汽車開不到門前去, 日本人從車上下來,總要沿著幣道走上百十米。那天,鬼子站長快到家門時,伶國俊突然從樹牆後撲出,掄起鐵路上檢車人用的那種長柄尖嘴小錘,一錘下去,那尖利的錘嘴便深深鍥進了鬼子站長的腦殼。鬼子站長吭都沒吭一聲,登時斃命。終國俊沒收回那小錘,卻在鬼子腰間摸出一把手槍,還搜出了錢包。錢包裏應該有幣子,幣子就是軍需,不拿白不拿。將國俊沒忘了還在鬼子身上扔下一片白布條,血寫的“東北軍獨立一師”。

關於怎麼殺鬼子,終國俊也是有過思謀的。從今往後,最好一次一個招法,要有變化,不能總用匕首和短槍。聽說日本人破案的技術很高明,能從彈頭和槍口就測出是不是以前誰殺過他們。但白布條是無論如何不能不扔下的,不能讓小鬼子以為真已經把“獨立一師”消滅幹淨了,那死了的那些弟兄們也不會同意。那隻長柄尖嘴錘是從舊物市場上買來的,很便宜。中國工人生活得艱苦,用不著的家什就是能換來一塊大餅子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