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哥哥先前睡覺的熱炕頭養病那些天,伶國俊一次次想起這些事。一切恍若昨天,一奶同胞的親哥哥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哥哥身上的味道也保留在被子裏,可人卻陰陽兩界,連給哥哥送送行都不可能。哥哥是不折不扣為了掩護自己死的,他若不執意走在前麵探路,他若不是故意將憲警引開,是不是不一定死呢?每每想到這裏,侈國俊就熱淚不止,痛不欲生。
侈國俊再一件悔恨不已的事便是沒答應讓哥哥留在山洞裏。如果按照哥哥的安排,哥哥在山洞裏躲一天,第二天夜裏再下山,會不會哥倆就都平安無事了呢。趁著馗子去外麵玩,他將心中的這個悔恨悄悄說給嫂子,嫂子抹了淚水安慰他,說可別瞎想了。要是你先一個人下山,被王八蛋們堵住,他們再上山把你哥也搜出去,那可更虧了。總算還跑出來一個,燒高香吧。
嫂子第二天頭晌就出去了,說是買藥,可回來時,卻用借來的手推車推回一麵閘板。所謂閘板,類似於屏風,半人高,一人多長,多是用薄木板或膠合板做成,下麵加兩個木腳,正好隔立在火炕中間。那個年月的窮苦人家,人口多,房子小,多用這種簡便的辦法隔隔眼。嫂子推閘板進大雜院時,正好有一個鄰居大嫂蹲在水龍下洗衣裳。院子裏兩個女人的對話,躺在炕上養病的侈國俊聽得清清楚楚。
哎喲,你家馗子才多大,小屁孩。炕上立這麼東西,不礙手礙腳啊?
哪還小,六七歲了。
那你就板著點。扛腳行可是四大累的活,可別讓大年再累了,讓他好好養養身板吧。
那你怎麼不板著?嘀裏嘟嚕的,生了一個又一個,都趕上一幫豬羔子了。
哈哈哈,我服了,你這張嘴呀!
也不光是為擋眼。俺當家的這幾天病了,總是心煩,嫌馗子在他眼前鬧騰。早晚得添置的東西,就添下了。
當家的病就病了歎,還心疼得哭了呀?看你這眼泡腫的。
哪是哭的。他病了,傳染了我。整天鼻涕拉瞎的,眼泡還不腫啊。
哥哥剛剛喪命,嫂子卻要在人前強歡作笑,不光要瞞住鄰居,還要瞞住兒子。嫂子這麼做,跟哥哥一樣,完全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有,家裏有塊閘板,總強似讓馗子隔在中間,那相當於給自己隔出個“單間”。伶國俊在心中感歎,怪不得哥哥常誇嫂子,果然是心有城府,思慮填密,確是非尋常女人可比呀!
雖是痛不欲生,卻總得活下去,不為自己,也要為嫂子和侄子想想。哥臨走前留下了話,已把娘倆托付給了自己。幾天後,身體好了些,終國俊對嫂子說,可不能再在家裏躺著了,坐吃山空,我得去找點營生幹了。嫂子說,還找啥,還是得頂你哥的名到站上去。說不去說不去,反倒先讓別人起了疑。北口城才多大,這個餡兒可露不得。我已經去貨場那邊給你請了瑕,占著坑,隻說你病了,病好就上班。終國俊說,這個事我也想過,雖說我和我哥長得一樣,生人乍眼看不出,可我哥的那些工友可不是生人呀。連馗子那麼點的孩子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呢。讓他們看出來,毛病更大了。嫂子說,這一宗我也想到了。我還怕你一時辨不清你哥那些熟得不分裏表的哥們呢。再有的,就是你眼下這體格,怕是也撐不住,那大麻袋包還不把你壓趴下呀,你也不能總用病剛好遮絡子(掩飾)。這我也替你想好辦法了,先去車上小和物,不光活計輕點,也能避開點那些工友。扛腳行的那些人流動大,今兒我來了,明兒他又走了。你實在想去,也等過上一年半載,你身子骨硬實了,跟你哥的那些哥們也多少混熟些。’‘小和物”是日本話,就是行李房。票車上運的行李包裹,咋大咋沉也比不上貨車上的麻袋包。以前伶國俊和哥哥閑聊時,也曾勸哥哥不妨另找輕鬆些的活計,常聽說扛大個兒的人一口血噴出來,就栽下了踏板。可哥哥說,一家子好幾口人張嘴等著嚼物呢,還年輕,撐撐吧。終國俊知道,一家人中包括自己,而且是一張最大的最能吃的嘴。終國俊說,去小和物當然是好,可能進去嗎?嫂子說,豁之卜嫂子這張臉,也豁出點東西,人求人歎。車站派出所的所長叫龔寂,對咱中國老百姓還算和氣,認識的人也多。我已經把出嫁時娘家陪送給我的一隻鐲子遞上去了,說你的病可能是肺疥,不敢幹太累的活,可一家人總得吃飯。那隻鐲是帕岩老玉刻的,還是我奶奶出嫁時帶過來的呢,估計值點錢。他挺認真地看過玉,接下了,讓咱等等。等就等吧,正好你再養養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