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那天深夜,睡在炕梢的伴國良的兒子馗子被壓抑的哭聲驚醒。屋子甩沒開燈,從窗簾縫隙透進的微弱光亮中,馗子看到額娘歪著身子伏在炕沿邊上的枕頭L-,正在哭,可嘴巴捂在枕頭上,那聲音雖悲痛,卻不大。一個男人跪在地下,哭著說,嫂子,我知道我哥是為我死的……我知道……我知道……

拉線燈繩本是懸在炕頭,阿瑪接了一截,在炕頭炕沿下釘了顆釘子,套上一個小木線軸,再將線繩繞過來,便可在炕沿下任何一處都拉亮電燈了。馗子拉亮了電燈。跪在地心的男人受了驚嚇一般猛地站起了身。原來是阿瑪。阿瑪為什麼坐哭呢?阿瑪怎麼還給額娘跪下了呢?阿瑪的眼神怎麼不像以前了呢……

額娘也急忙坐起了身,看了一眼已站起身的阿瑪,忙著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想尿尿是不, 自個兒下地,尿盆在牆角呢。

馗子沒有下地,卻撲進了額娘的懷裏。額娘的淚水又下雨一般淋下來,卻沒哭出聲。馗子叫了聲額額,伸出小手給額娘擦。額娘又看了地心的阿瑪一眼,說你……阿瑪病了,還燒著呢。快讓你阿瑪也睡吧。

原來真是阿瑪。

馗子知道阿瑪的陌生眼神一直沒有離開自己。阿瑪往前湊了一步,將馗子緊緊地攬在懷裏,說這是我們終家的根啊!

馗子感到了阿瑪身上衣裳的冰涼,那手卻是滾熱的。他還從阿瑪身上聞到了和以前不一樣的味道。他從阿瑪懷裏掙脫出來,重新回到額娘的懷裏。

額娘將她自己的被子往炕梢拉了拉,把馗子放進去,說不去尿,就睡吧。今晚跟額娘睡。

馗子聞到了被窩裏額娘的味道,卻冰涼涼的沒有額娘的體溫,可能是因為額娘還沒睡下吧。額娘已有一段時間不摟他睡了,重新地回歸讓馗子感到慰藉。可這又是為什麼呢?

額娘又對怔怔地站在地心的阿瑪說,家裏還有兩片退燒的藥,你吃下,就躺下歇著吧。是不是還餓著?我給你去熬碗粥?

阿瑪沒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就上炕了。竟然沒脫衣,也沒脫褲,就那般蓋上了被子,隻是將大棉襖壓在了腳下。這也和以前的阿瑪不一樣。阿瑪以前好脫光了睡,隻留大褲權,還說那是一等覺。馗子想跟阿瑪學,可額娘不讓,說小孩子不能露肚臍,那容易著涼得病。

那一夜,馗子是睡在阿瑪和額娘中間的,卻好久好久睡不著。因為家中與往日的不同,還因為額娘一直在哭,躺在被窩裏仍在抽泣,隻是忍著,不出聲。馗子還知道,那一夜,躺在炕頭的阿瑪也一直大瞪著雙眼沒睡,卻一聲也沒安慰額娘。那兩隻眼睛亮亮的,似噴火,就像黑夜裏隨時要撲向耗子的大狸貓。

那年,馗子六歲了。六歲的孩子雖惜懂,可那一夜的記憶卻深刻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