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往再,不覺兒年時光過去。小孩子對生活中的差異和變化,感覺是粗糙的,就像換牙,掉下去,又長出來,慢慢就淡忘了,也習慣了。馗子再記得的一件事是,有天家裏吃飯,阿瑪說,要不就另租處房子,換個兩間的吧。額娘說,也不光是錢的事,這院子住熟了,人熟是寶啊。換個地方,誰知碰戶啥樣人家。阿瑪聽額娘這樣說,隻是一笑,便再不說什麼。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家裏的事,都是額娘管門裏的,阿瑪管門外的,像租房子這樣的事, 自然是該由阿瑪拿主意,額娘也樂得背靠大樹好乘涼。

馗子記得最清楚一輩子忘不了的事,是他十歲那年,深秋裏的一夜,天都快亮了,他在熱被窩裏睡得正香,忽聽房門被咚咚地敲響,還有人大聲吃喝,開門,快開門,查戶口。睡在身旁的額娘急起身,一邊卷鋪蓋一邊附耳對馗子說,不管誰問啥,你都說睡著了,不知道,記住沒?額娘將鋪蓋送到閘板另一側阿瑪旁邊,又回身悄聲叮囑,要是問家裏怎麼睡覺,你就說一直這麼睡。馗子揉著眼睛問,為啥呀?額娘說,不這麼說,額娘和你阿瑪就得被抓走,沒命了。這話說得很嚴重,十歲的馗子不會記得不紮實。家裏添了閘板後,院裏的叔叔或大媽(伯母)們也曾不時笑嘻嘻地問馗子,你家有了閘扳,夜裏是怎麼睡覺呀?小馗子知道那神情後麵跟著的沒好話,常是應了一句你管不著,就跑開了。那些叔叔和大媽們常在後麵笑哈哈地罵,這小人精!

門開了,查戶口的人衝進來,兩個穿黑衣服的警察,還有一個穿黃色軍裝的日本兵。 日本兵端著槍,不說話,槍上的刺刀寒光閃閃,嚇得人不敢說話。一個警察看過額娘和阿瑪的良民證,問,家裏幾口人?額娘說,三口,兩口子帶個孩,不是都在這兒嘛。警察又問阿瑪,你前半夜跑哪兒去了?阿瑪自起身,就一直披著衣服端坐在炕頭,還慢條斯理地卷起老旱煙抽起來,說扛了一天大包了,腰都直不起來,我不趁早歇乏還亂跑什麼。黑狗子警察伸手去額娘的被窩裏摸了摸,說既是兩口子,為什麼還分開睡?阿瑪衝著地下呸了一口說,回家問你爹你媽去,是不是老麼哢嚓味眼的還總往一塊鑽糊?警察尷尬地幹笑兩聲,說要真是兩口子,那你就摸摸你老婆的奶子給我們看。阿瑪肩膀一抖,把衣裳甩了一邊去,厲聲罵道,沒臉沒躁的東西,我操你媽! 日本兵挺著槍刺逼過來,嘴裏叫著八格牙路。事情越發地嚇人了,額娘上前一把抓住阿瑪的手,貼在自己胸前,冷笑道,人家在家沒看夠,那就再給他看看。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年齡大些的警察說,喲,我想起來了,這兩口子我還真認識,錯不了。這爺們兒是叫劉大年吧?前幾年去車站小和物賣勞力,還是我給說的話呢。要是怕叫不準,把院裏人再叫來兩個,一認便知。

看來這個警察還不錯,替中國人說話。十歲的馗子對這個人心存感激。

查戶口的撤去了,又去院子裏其他人家鬧騰。額娘和阿瑪仍呆呆地坐在那裏,誰也不看誰,也誰都不說話。院子裏又狼呼鬼叫地鬧騰了一陣,總算安靜下來。鄰家的大媽跑過來敲窗子,問,他嬸,看你家燈還亮著,沒睡吧?額娘說,哪還睡得著。門沒關,有話嫂子進來說吧。鄰家伯母進了屋,臉上竟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低聲說,聽說沒,城裏協和醫院那個作惡的鬼子大夫叫人給滅了,就是今晚的事。額娘驚喜地說,真的呀?大媽說,是那個姓龔的警察臨出院門時親口對我說的,還說讓我轉告大家一聲,說口本人急眼了,這兩天沒什麼特別要緊事,少上街。額娘說,這可是惡有惡報。鄰家大媽說,可不,要是再有這樣的事,就是夜夜來查戶口都高興。

鄰家大媽說還要去告訴別家,走了。額娘起身去送,順便關了房門,回來時,竟重重地望了阿瑪一眼。那眼神挺怪異,有驚愕,有驚喜,還有探詢,也讓馗子刻骨難忘。阿瑪的回答是重重麻搭下眼皮,似乎還微微點點頭,然後就拉下了燈繩,說睡吧,總算有個踏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