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額娘又把鋪蓋抱過來,躺在了馗子身邊。馗子知道額娘並沒睡著,還伸過胳膊將馗子緊緊地攬在懷裏,隔著被子,馗子也感覺得到額娘的心跳得緊,像打雷,又像捶鼓,咚咚的。可阿瑪那邊卻果然睡得踏實,很快打起呼嚕了。
這一陣鬧騰,讓馗子想起夏天裏的一件事。夏日天熱,院子裏的人好在晚飯湊到院心去,搖扇子喝茶水扯閑篇,直等著氣稍退才回屋。那天,一位拉黃包車的叔叔說,協和醫院今天可熱鬧起來了,圍得人山人海。聽說是有位中國小夥子半月前住進了醫院,隻是因為肚子疼。 日本大夫說要住院檢查,家人同意了。那戶人家在城裏開了兩家店鋪,還是有些錢的,不然也不會把小夥子往日本人開的醫院裏送。前兩天,F1本大夫說小夥子必須手術,不然性命難保,家裏也同意了。沒想,小夥子不光沒下得手術台,連屍首都沒讓家裏人看到,家人看到的隻是骨灰盒。 日本人給出的解釋是,死者生前患有傳染病,為防擴散,必須火化。可在醫院裏當護士的中國人偷著對外說,那晚,進了手術室的大夫、麻醉師和護士都是日本人,中國醫護人員連邊都不讓靠。隻是手術失敗後才讓中國護士去收拾病者遺體。護士留了心眼,特意注意了遺體腹部外側,那兩個長長的刀口隻能是做腎髒手術才會留下的。據說有些西方國家的大鼻子大夫們已在做腎髒移植實驗,暫時還沒成功, 日本人怕落在後麵,極可能是拿中國人做了活體實驗,就是把那個小夥子的腰子生生摘下去,另給別的腎髒有毛病的病人安上去。至於那個小夥子事先所住的十多天院,是因為日本大夫要先做腎髒配型,好比木匠幹活,鉚和楔對不上,也是扯淡。小夥子家屬聽了消息, 自然火氣衝天,帶上許多親友去了醫院,隻讓把遺體交出來。 日本人看事不好,連憲兵隊都調上去了,還架起了歪把子機關槍,說誰敢破壞日滿親善,再不撤離,就死啦死啦的。
雖是署日,可黃包車叔叔的這番話還是說得院子裏的人直覺脊梁骨勝勝冒涼氣。有人說,這事要是真的,可就太作孽啦,別說是大活人,就是讓咱們從小貓小狗身上生生地割下點啥,怕是也沒誰下得了手。一個撿破爛的爺爺說,這還有什麼假的。我聽說黑龍江那邊的親戚說, 日本人在那邊專門辦了一個什麼研究所,高牆刺網圍得外三層裏隻層,隻見用汽車往裏拉中國人、朝鮮人,還有老毛子俄國人,卻從沒見一個活著出來的。你們說那些人哪兒去了?小鬼子就是畜生,比狼心還狠呢。有人說,聽說人身上都長著兩個腰子,有一個也能活,為啥把人家兩個都摘下去呀?撿破爛的爺爺冷笑,說做下這種喪盡天良的事還能讓你活下來?滅口喚。
那天,馗子一直坐在阿瑪身旁。阿瑪聽人們這般議論,一直沒吭聲,馗子隻聽阿瑪把兩個巴掌捏得嘎巴嘎巴響。好一陣,阿瑪拍地拍死一隻蚊子,一邊將蚊子血往鞋底上抿,一邊看似漫不經心地問,知不知道那個主刀的日本大夫叫個啥?
黃包車叔叔說,好像是叫龜野一郎吧,四十來歲,泌尿外科的。我聽坐黃包車的人說,那東西治尿毒症啥的還挺真拿手,有一套。
阿瑪笑說,不管得啥病,咱還是信中醫的吧。慢就慢點,總比讓人家下黑手奪了性命強。
夜裏查戶口的事過去沒兩天,馗子聽學堂裏的一個日本孩子說,醫院裏死的那個日本大夫確叫龜野一郎。那天。龜野值夜班,半夜時死在了值班室裏,被人發現時,身子都硬了。殺龜野的肯定是中國人,會中國功夫,沒用刀,也沒用槍,隻是將龜野的腦袋一擰,頸椎就斷了。馗子是在飯桌上跟阿瑪和額娘說起這個事的,他問人身_L哪兒是頸椎,說那個小日本患子還罵中國人沒良心,早晚得死絕。哼,是誰沒良心?那個龜野就該死!死絕的不定是誰呢!我真想跟他打上一架。阿瑪將雞蛋羹一匙接一匙地舀到他碗裏,說拌拌,多吃點飯。額娘攔阻說,中了中了,你還得去扛大包呢。阿瑪又說,那是大人們的事,你小孩子別摻和。
十歲少年馗子眼中的阿瑪,是年過八旬的爺爺親口對我說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