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徐茂林,那一年的歲數也不算很大,年近半百,可鄉下人風吹日曬,麵相老,一有了孫輩人,鄉人們就都喊他一聲老,含著敬意在裏麵。徐老茂能幹,會幹,還善算計,除了地裏的活計,木匠活呀泥瓦活呀,都有那麼武把操,混在行家裏也不丟份。最難得的是,徐家在村裏雖算首富,卻心軟,看了誰家有難處,從不裝沒看見繞道走。更沒做過欺男霸女的惡事。小福子隨母親離開村子時,還小,記不得世間的人和事,但後來,一天天大了,在討飯的路上,聽母親老牛反當似地一遍又一遍訴說家事, 早對這徐老茂有了印象。早年,朱家雖說也是窮,但總還有那麼幾畝薄地。但那一年,小福子的爺爺奶奶突然雙雙患了重病,父親為救治二老,狠狠心,把家裏的地都賣了。二老辭世後的那年冬天,朱家又遭受了第二次嚴重打擊,一天夜裏,茅草房突起大火,雖說人都跑了出來,那個家卻被燒得房倒屋塌,一無所剩。一家蘭口人正欲哭無淚一籌莫展時,徐老茂對小福子父親說,住到我家西廂房去吧,莊稼院的活計多的是,不然我也要雇夥計。隻要人活著,就還有奔頭,慢慢來, 日子得一天一天過。

小福子的父親是死在小鬼子滾蛋的前一年,應該是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前一年人冬後,徐老茂把家裏的夥計都打發回家貓冬了,卻對小福子父親說,你家的情況特殊,就別怕挨凍受累。我把家裏的二十幾羊都交給你,村裏有羊的人家不少,有願意湊群的,你找點顏料抹上記號,一塊放,多少也算有些進項。開春的時候,小福子的父親將羊群趕到河套裏,因為向陽的地方已見了些綠色。那天,突聽叭勾一聲槍響,一隻羊一頭栽倒在地。父親知槍是從碉堡裏打來的,急去圈攏驚散的羊群,沒料又是一聲槍響,他也一頭栽倒在了河灘上。憤怒的村人抬著屍體去碉堡討公道,遠遠地,已見小鬼子已架了歪把子機關槍在碉堡頂上。偽保長跑過來攔阻,說咱們放羊的已過了皇軍的軍事警戒線,是自己找死,你們再往前走,過了杠,皇軍就要突突機關槍了。人們憤怒地喊, 日本人還講不講理?偽保長放低聲音說,跟那些人還講什麼理,講理還叫小鬼子嗎。那一次,徐老茂親自帶人伐倒了自家山林地裏的兩棵黃花鬆,又親手動鋸掄斧為死去的人打造了一口厚木棺材。有徐家族裏人對徐老茂說,放倒兩棵老楊樹也夠意思了,何必!徐老茂說,朱家侄子是為我家放羊丟的命,死的屈,莫說黃花鬆,要是有柏木板子,我也給他用!死者人土後,小福子母親覺得再住徐家,就有點賴在人家吃閑飯的意思了。徐家的家規嚴,女人們誰也不許甩手吃閑飯,院門裏的那些家務活,喂豬養雞一日三餐織布裁衣做針線,有徐老茂的老婆和媳婦們已是足夠。母親扯著小福子走出徐家時,徐老茂還一再挽留,說侄媳婦,非走不可嗎?這院子裏哪就多了你們娘兒倆。母親讓小福子跪下給徐老茂磕頭謝恩,說我帶孩子去他舅舅家散散心,過些日子就回來。母親絕口不提出門討飯的打算。哥哥家去不得,哥哥好說,嫂子卻容不得人,十天半月的時光好將就,時間一長,終歸得走,晚走不如早走,親戚間傷了臉,太不值。她知道,要飯的話一出口,老茂二叔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她帶孩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