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小福子母親為什麼一直到死都是端坐,而沒有在水中飄浮上來,也很快找到了答案。原來在衣衫下,小福子母親用布袋將一塊平滑的河石捆縛在了腹間。人們說,成仙人既是去意已決,也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還是安安穩穩送福子媽人土為安位歸仙班吧。
朱福景和天聰將母親請回家中。想一想時已人冬,這個時節,尋常人下水蹬蹬河,都要冷得打寒戰,母親卻抱著石塊,一步步走向水潭深處,那是抱著一種怎樣視死如歸的信念,想到此,天聰不禁號陶大哭。在給婆母擦洗身體時,天聰又有重要發現,原來在婆母貼心窩處,還藏著兩件物件,一件是老花鏡,還有一件是一本書,《警世恒言》。老花鏡是爺爺的,那本書也是爺爺的,用白布精心地包裹著,雖已被水浸透,卻再沒有別的損毀。徐茂林死後,天聰去稻田窩棚清理爺爺留下的物品,卻偏偏沒有找到這兩件東西,原來是被婆母收起來了,原來婆母還要將這兩樣東西給爺爺送到另一個世界去。天聰細細為婆母梳理,便越來越清晰了婆母棄世而去的心理思路。年過半百的婆母對已近古稀的爺爺絕無男女私情,卻有著對慈父般的尊崇與敬重。婆母的父親去世早,與哥哥也早斷了來往,土改後再回菩提灣,凡遇疑難之事,她都請教昔日的老東家。爺爺徐茂林在婆母的心目中,是蒼天,是靠山。那些年,婆母凡是遇事找爺爺,從不背天聰。爺爺有了主意,婆母便輕鬆地笑了,爺爺若也為難,婆母便一直愁苦,直至雲開霧散。爺爺看護稻田那幾年,婆母常去窩棚坐坐,有時夜裏也去,夜裏去是送食物,或者兩隻臥雞蛋,或者是大米粥小米粥,看爺爺吃完,也不急著走,而是坐在窩棚外,聽爺爺給她講古往今來稀奇古怪的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呀,朱買臣馬前潑水呀,賣油翁獨占花魁呀,那些故事天聰也都聽過,知道都是家裏曾藏有的那幾本書裏寫的,故事的主題隻有一個,說天下之事,皆有因果,善惡有報,終躲不開輪回。爺爺少年時讀過幾年私塾,也算粗通文墨,讀一讀這種半文半自的書不費力。徐家也曾藏有一些書,鬧土改時,不識字的人們把那些書塞進灶門當柴燒,徐茂林趁著混亂藏起了《警世恒部,並堅信善惡有報是天理。
可堅守著天理,一生從未做過惡事的爺爺卻突然死了,臨死還被人當頭淋上一盆又一盆的髒水。爺爺的死對於婆母來說,是天塌,是山崩,別看她聽到批鬥會上那些惡心人的話後表情淡漠,似乎不以為然,但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棄世的心思已經萌發。婆母之所以在爺爺死後沒急著離去,那是因為爺爺將天聰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那個囑托對於婆母來說,是活下去的理由和力量。她張羅著為天聰和小福子成了親,又眼見著天聰也成了母親,並幫助天聰把孩子拉扯過了周歲,她便決意而去了。多年之後,天聰知道了人世間還有一種病叫抑鬱症,比照著婆母在世時的種種症狀,原來患的就是這種病症。人夜,她坐碉堡外孤望寒星,其實回碉堡後也經常睡不著,有時悄然起身,再去外麵坐。白日裏,她拚命地幹這幹那,隻求讓自己徹底疲累夜裏好能人眠,可是沒用,睡不著就要想前世來生,想生命中的種種困窘卻總是找不到出路。那種病症對於人是一種慢性折磨與無情摧殘啊。
數月後的一天,天聰問福景,我好像有一陣沒看到黃狼子了,你沒感覺嗎?小福子被問得發怔,想一想,確是有些奇怪,以前,家裏的雞雖一直與棲在柴堆下的黃貌兩不相擾,但那些雞是決不會站到柴堆上去的。可近來,已有母雞在柴堆上拱出窩,蜷在裏麵下蛋孵雛了。福景小心地去撥看柴堆,下麵幹幹淨淨,竟連黃鼠狼換季時褪下絮窩的毛都不見了。福景問,你是什麼時候感覺黃狼子走的?天聰想了想說,好像咱媽一走,就再沒見。福景聽得發呆,望著西天火紅的雲霞,好久好久不說話。
至於小福子母親為什麼一直到死都是端坐,而沒有在水中飄浮上來,也很快找到了答案。原來在衣衫下,小福子母親用布袋將一塊平滑的河石捆縛在了腹間。人們說,成仙人既是去意已決,也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還是安安穩穩送福子媽人土為安位歸仙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