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誰說了什麼?”

“說什麼都不錯,這事本就應該由我承著。”

“那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爸手上還有多少錢?”

不息猶豫了一下,說:“也不多,五萬多一點吧。除了退休金節省下一些,就是逢年過節咱幾家孝敬父母的。每次,爸手裏有了點閑錢,就交我替他存進銀行,回來時再將銀行卡交回他手上。要是往出提款,就讓我扶他去儲蓄所,他親自按密碼。”

“給媽治病,爸又是什麼意見?”

“昨晚,你回來,爸不都親口對你說了嗎?爸跟我說的隻是,等你大哥回來再說。”

厚德思忖有傾,對不息說:“一會載德和自強來,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別反對。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眼下老爸老媽都那麼大歲數了,我這當大哥的也該替他們拿拿主意了,聽明白了嗎?”

不息自然是聽明白了,說:“大哥,你千萬別硬撐著。哪個家也不隻是一個人的,你那邊還有嫂子和大侄呢……”

厚德沒讓妹妹再說下去,拉開房門,將不息推進去, 自己站在樓道裏,又點燃了第二顆煙。老爸當年,也算才智橫溢,在北口這個中等城市,竟十分罕見地考上了清華大學。那是1948年的夏天,接到了錄取證書後卻因遍地的戰火不能按時趕到北平報到。這是父親一生的遺憾,為了小作補償,婚後,他將先後出生的一雙兒女分別取名叫載物和厚德,那四個字連起來是清華校訓的後半部,完整的八字是“自強不息,載物厚德”,他希望兒女們長大後繼承他的誌願,再考清華。老父老母的原計劃,這輩子隻生一雙兒女足矣,但新中國建國初期,領袖鼓勵生育,說人多力量大,他就又生了兩個,顧不得校訓八字的順序了,二子便叫了自強,小女兒叫不息。母親沒上過學,除了自強,對其他三個兒女的名字都不理解,也不喜歡,又輩不過父親,在家裏便喊兩個女兒為大丫二丫,喊厚德為大德。直接喊丫,兩女兒小時還說得過去,大些了,便聯手抗議,母親便再喊她姐,她妹,用的是相互指代,倒也別具特色。

沒上得了清華的父親當了一輩子中學老師,用他自己的話說,中學裏的課程,他全教過,包括音樂和體育。四姐弟繼承了父親的遺傳基因,腦子好使,都是念書的材料。可惜的是,厚德隻讀到了初三,載物讀完了初一, 自強雖也算初中畢業,其實隻是在學校裏廝混,除了軍訓沒上過幾堂正經課。三兄妹都下過鄉,搭鋤杠搭得臉黔黑,心卻並沒紅到哪裏去。不息更慘,學校的玻璃被砸得沒剩幾塊那幾年,她才十來歲,有限的那點知識還是父親在家裏教的她。恢複高考那年,已結婚生子的載物抱孩子哭了半宿,把那張申請表撕了。 自強說,我連Assn還認不全呢,就別去給人陪綁了,拉倒吧。厚德去考了,矮子裏拔大個兒,竟考中了省城的一所大學,並從此在省城紮下了根。,眼下,載物和妹夫帶女兒經營著一家小超市,雖非富貴,溫飽尚可不虞。 自強和媳婦回城後都是大集體工人,前些年廠子都黃攤了,好在兩口子身體都還不錯, 自謀職業尋財路,或去當鍾點工,或去擦吸油煙機,也算把一個女兒供完了大學。最可憐的還是不息,他們兩口子的遭遇雖跟二哥二嫂相仿,但數年前,當電工的妹夫從二樓摔下來,雖保住了一條命,腿腳卻再吃不得力,隻能坐在家裏幹些幫飯店串串烤串或糊糊藥盒,美其名曰掙計件工資。挨摔時,建築公司也算有些賠償,可那幾捆票子早在供兒子念大學時花完了。老父親心疼小女兒,在兩年前除夕全家聚餐時宣布,我和你媽一年老似一年,總需有人侍候,既雇別人,哪如用自己的女兒。我也不給不息報酬,等我和你們的媽死後,這戶房子就給了她。我今天在這兒說這個話,就算我們老兩口的遺囑了,如果誰覺得程序不正規,哪天我就把公證人員請到家裏來。載物說,何苦把票子白給了外人。老爸老媽的話,我們牢記在心就是。厚德笑著用筷子蘸酒在桌麵上劃圈,說我已圈閱,同意,照辦。父親望定把脖子梗到一邊去的二兒子說, 自強,你也表個態。 自強抓起眼前的酒杯,說大過年的,說什麼遺囑呢。我祝老爸老媽健康長壽。父親卻不拿杯,正色道,生老病死, 自然法則,我不忌諱。厚德看桌上的態勢有點要僵,忙在桌下踢了二弟一下, 自強隻好說,那……大姐大哥都點頭了,我也隻能同意了。小妹不息說,謝謝爸媽,也謝謝各位哥姐。我心裏明白,老爸老媽這樣安排,是心疼我,有點偏心了。我們兩口子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可我兒子還算刻苦努力,如果他日後真能有點出息,我一定告訴他好好孝敬姥爺姥姥和各位姨舅,回報各位長輩的恩情。父親這回端起了杯,說要說偏心,我承認,我和你們的媽都有。人的這顆心呀,本來就是偏長一些的,不偏反倒不健康。為人立世,不光要講孝,還要講梯。梯是什麼呢,就是要敬愛哥哥姐姐,那哥姐們呢,也要關心愛護妹妹弟弟。我知道眼下你們各家都不容易,哪家都有一本難唱的經,可最不容易的還是不息,我們老兩口就隻好偏一點心了,按照時下的說法,就叫有所傾斜,對吧?好在,不息心裏有數,知道虧欠了哥哥姐姐,這就中了。來,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