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摩挲愛情(3 / 3)

每句話都似有所針對,每句話又都顯得很虛飄。我想再多談一些,馮新柳卻金口難開,再不說話。我起身離去時,她將我送到工具室門口,我忍了又忍,還是把憋在心裏好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廠門外常來接你的那個人除了爹是官,從哪兒看也比不上小杜,你可要顧及一下你在工友們眼中的形象啊。”

馮新柳臉白了白,終於喃喃地又嘀咕了一句:“人各有誌,愛無定則,誰願咋想咋想吧。”

這是一句頗含玄而論道味道的話,竟讓我琢磨了許多年。

我再找靳勇。他的深不可測無疑將是我的“摩挲”工作中最大的難點,也是重點,隻要他不主動滋事擴大事端,其實一切也就可以順其自然了。我開宗明義,強調他必須冷靜,女孩不再喜歡你,或者別人爭取去了你所愛女孩的芳心,都是未婚男女中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不為戀人,還可以是好朋友好同誌,隻是不能成仇人。再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強扭的瓜不甜,你這麼優秀的青年,還愁找不到一個傾心陪伴你一生的人嗎?我又進一步築堤疏導,信誓旦旦地為他打包票,說隻要你信得過我,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盡快幫你物色一位讓你可心的人。這番話是我醞釀再三精心準備的,惜語如金的靳勇果然給我的是百慕大一樣的神秘淡笑和承諾:“出水才見兩腳泥呢,我又不是普希金。”

“我不是普希金”的承諾讓我躁心稍安,也多少給了我一點兒成功感。靳勇指的是不會去學普希金為戀情決鬥,而絕不是普希金的吟哦愛情。剩下的最後一個談話對象因為和我一樣,都是在車間辦公室常走動的人,彼此日常交往要比那幾個人多得多,因此說起話來就更少些顧忌。我問杜誌民,到底因為什麼跟小馮鬧得這麼僵?杜誌民沉吟了一下,給我交了底兒:“她讓我複習功課去考大學。”

往事敘述到這裏,我需要交代一下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了。這是1978年的春天。數月前的1977年秋季,國家恢複高考,我們車間近百號年輕人競然隻有馮新柳一人進了考場,是靜悄悄一個人去的,也是靜悄悄無波無瀾的結果。我們那茬胸無點墨的年輕人缺的是自信,多的卻是已捧了國有企業鐵飯碗的滿足,須知有多少同齡人還在山野間搭鋤杠呢,扔了工資去念“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書,丟下領導階級的高貴去當什麼三孫子樣的“臭老九”,沒路可走的人才會做出那種傻透了腔的選擇。我想了想說,你不想考,可以慢慢跟她解釋,何必搞得階級敵人似的?杜誌民說:“可她非讓我考,說我的底子比她厚,腦子也比她好,現在就抓緊複習,或許會有解,剛澆進槽子的鐵水怎麼就算定了型?定型了也可再回爐。要像眼下這樣死繃著,我倒真擔心你會把小馮推到那小子家裏去。杜誌民聽了我的話竟冷笑:“她以為她是誰?她以為沒了她我杜誌民就是打光棍的命了?她把自己當嫦娥,那我另找一個比嫦娥更知我愛我的人行不?哼,孔老二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種事,越上趕著(主動)越沒戲!”

肚裏的墨水並不比我多多少的杜誌民當年能引用孔夫子如上的論述,實在是“批林批孔”的普及結果,青工們常掛在嘴上的還有“克己複禮,唯此為大”及“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之類的話。種瓜得豆,多英明偉大的人物也始料不及啊”

杜誌民的驕傲是身邊眾多傾慕他的女工們慣的,寵的。一群小母雞圍著一隻大公雞轉,大公雞便會高昂著頭,走路都邁方步。我知道在這樣的問題上很難說服他,杜誌民是個很有主見也有些固執的人,在車間的年輕人中,我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是遠比不上他的。

這一輪談話雖說並沒摩挲熨帖什麼,但也沒算徹底白談,起碼我知道了靳勇不會找杜誌民拚命。我把談話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彙報給許主任,許殿元悶頭抽了好半天煙,最後給我的指示是,這幾個人的事你還是多留心,常摩挲,千萬不能給我鼓包!

杜誌民說的,“另有棋路”很快見了分曉。廠裏開大會,宣布許殿元提升為副廠長,但還兼著車間主任職務;杜誌民提升為車間副主任,協助主任工作。廠裏的這個安排傻子也看得明自,這是讓許殿元傳幫帶,待杜誌民的肩膀硬了能獨挑大梁時,許殿元就要專心致誌地去當他的副廠長,車間主任一職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杜誌民頭上。工友們在對杜誌民表示祝賀之餘,也不由得發出多樣的感慨,其中最主要的說法是說馮新柳眼力不行,眼見杜誌民要有進步,卻甩了金剛鑽另撿鑄鐵疙瘩,那個地滾子除了爹的牌硬,還有什麼?又說林悅有福。敢想也敢做,馮新柳剛騰出窩兒人家就一屁股占了去,這回還不讓馮新柳悔青了腸子!

但讓人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杜誌民在副主任的交椅上還沒坐幾天,人們看他的眼神就怪怪的了。他往下分派任務,班組長們推三阻四故意找碴兒刁難,他的口氣若重一點兒,聲調高一點兒,班組長們便跳著腳地跟他吵,五個班組長已吵了四個,非得許殿元出麵說句話,那任務才算分派得下去,困難也不再稱其為困難。如是三番,許殿元覺得奇怪,又對我密下“旨意”:“下去摸摸底,咋光溜溜的鋤杠還出了權?”我去找人聊,沒想隻要一提到杜誌民,對方立馬瞪眼,且一個個眼珠子都瞪得鋼球子似的。“不就是他一個人能耐大嗎?那就讓他自個兒幹!操,咱窩囊廢,笨,沒咱地球照樣轉,沒他地球就轉不了,那咱就看他咋轉!”我說:“杜誌民不沒說你啥嗎?”對方又瞪眼:“那還想說啥?他說我連圖紙都看不明白,有活隻知自己傻幹,調派不開人”我說:“你別聽風就是雨,他當麵對你說啦?”對方說:

”他要當麵說還好啦,大不了我跟他指鼻子罵罵娘。”我說:“你沒親耳聽到就不要輕信,同誌間互相猜疑有什麼好處?”對方答:“要是馮新柳告訴你,說這些話是他們倆搞對象時杜誌民說的,你信不信?”我無言了。熱戀中的人倒是什麼話都可能信口說出來,可馮新柳能這樣隨意往外傳嗎?即使是對象黃了,也犯不上變友為敵,況且又是你主動背棄的人家。難道是看小杜有了進步,就妒意大發,這樣貶損人家?文文靜靜的馮新柳不像是這樣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