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濟軍說:“工錢的事,你們急,我就不急呀?為了支付大家這幾個月的吃喝,還有那些侍候這個爺那個爺的應酬,我把自個兒腰包裏的血本都搭進去好兒萬了,這話我跟誰說去?你們盼著帶回票子回家過團圓年,我沒家呀?我不想過年呀?這些天,我沒頭蒼蠅似的東撞西找,幹啥去了?還不是就想找到朱老板讓他趕快給大家開工錢。那東西人不照麵,電話不接,手機又不開。昨天,我在冰天雪地裏守在朱老板包養的一個二奶家門外,從過晌一直等到入夜,還真把那東西堵到了。死拉硬拽地把他拖進一家飯店喝酒你們猜那東西怎麼說?他說工程沒完,不經過最後驗收絕不能給工錢。我說下程沒按原計劃完成不能怪我們,合同上早就說好的,料是他負責,工是我負責,臘月前交工,可他們進料耽誤了工期,一誤就十天半月的,我們停工待料的損失還沒找他算呢。那東西不講理,死咬著歪理不鬆口,嘴裏還不於不淨的。我當時借著酒勁兒,就想收拾他狗日的,要不是有人死拉著,酒瓶子早砸他腦袋上去了。你們說,還讓我怎麼辦?”
人們沉默了,高濟軍說的有實也有虛,而且實多虛少,大當家的也確有他的難處。鄉下人進城,就是低了二輩,不是孫子也得裝孫子呀!
陳曉琴察覺到了人們口光中的溫軟與退讓,不由得冷冷哼道:“你少跑回來抱委屈。是不是你在外頭窩囊了,就跑回窩裏耍光棍?你吃人飯不拉人屎還有理了?”
高濟軍情知理短,也聽得出那罵得賊惡狠的話裏的具體指向,嘴巴上卻還要裝硬裝糊塗:“我、我……陳曉琴,你可別在我麵前倚仗著什麼,我姓高的不吃這套!你跟我說清楚,我、我怎麼不……不拉人屎了?”
陳曉琴柳眉陡聳:“你怎麼不拉人屎你知道,還非讓我說出來呀?”
李月梅突然掀被而起,衝著高濟軍吼:“高濟軍,你不給我們開工錢就不行!老板欠你的,我們不欠你的!”捂在被子裏的李月梅這是怕陳曉琴一時氣急再說出什麼,隻好挺身而出了。
李月梅的突然出擊,似在高濟軍的軟肋處砸了重重一拳。高濟軍氣短了,無力還擊,也不敢還擊。
楞奎響應:“對,豆鼠子騎兔子,一碼(馬)是一碼(馬),你少跟我們繞!朱老板欠你的,你去跟他要;你該我們的,不給就不行!二天之內,你再不給我們一個正經回話,你看我敢不敢砸,敢不敢燒!”
事情逼到這個份兒上,看來那個瞬息之間形成的設想隻有變成驚天動地的舉動,才能渡過難關了。高濟軍聳聳肩腳,把披在身上的皮夾克抖了抖,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一邊走一邊說:“用不了三天,今天天黑前我掏不出票子,用不著你們動手,我砸,我燒,行了吧?”
高濟軍的話說得挺平靜,表情也不見什麼張揚,但輕輕一語出口,還似一聲炸雷,把人們都鎮住了。大家大眼盯小眼地對望著,一時辨不清這話裏的確切含義,怔怔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高濟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身,再一次把那張百元票子遞過來:“二狗子,去給我買瓶酒,要高度的,再稱二斤豬頭肉。快去快回。大成子,你那雙翻毛棉皮鞋厚實,送我屋裏來。福頭,把你那頂狗皮帽子和大棉手悶子也送過來。”
大當家的要唱什麼戲?人們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一個鍾頭後,緊閉的房門打開,高濟軍口吐酒氣,滿嘴油光地走出來,一身北邊大山裏的老客裝束,頭扣狗皮帽,腳蹬翻毛鞋,手戴棉手悶,皮夾克外又罩了件羽絨衣,臃臃腫腫的全沒了往日的利整。高濟軍麵無表情,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大踏步往外走,在快出大門時,二狗子追上幾步,小心地問:“二哥,你這是去哪兒呀?”高濟軍的回答如冰沱子一樣冷,如鐵疙瘩一樣硬:“等著給我收屍。”說完就推開大門去了。
人們越發鬧不明自了,高濟軍這是要去哪裏?要幹什麼?再去朱老板家門外守著?這身打扮不像啊!他在黑龍江有腰粗的朋友,借錢去?那臨出門喝大酒吃豬頭肉於什麼?而且天黑前怎麼就能給大家回話呢?有人提出是不是應該跟去一個人,好歹也給大當家的當當幫手做個伴兒,咋說人家也是給大家辦事去了。人們麵麵相覷,誰也拿不準主意。
很快有人發現了高濟軍。那時,高濟軍已爬到了大煙筒的半腰處,還在順著築在煙筒上的梯子繼續往上爬人們想起高濟軍剛才說的收屍的話,陡然明白了,大當家的這是要以死相拚,跟抓著票子不給工錢的朱老板叫板了,不給錢就要跳煙筒。人們蜂擁著追出去,衝著煙筒上喊:“高濟軍,高濟軍,你下來,你快下來呀!我們不催工錢了還不行啊!”
高濟軍停下攀爬的手腳,低頭往下看了看,眼前一暈眩,大煙筒似乎搖搖晃晃要傾倒,下麵的人影已如蠅蟻般微小,隻九天的強勁北風一吹,胃裏的酒力返上來,有了要嘔吐的感覺。高濟軍閉閉眼,穩穩神,不敢再往下麵看,手抓足蹬,繼續一級級往上爬。開弓沒有回頭箭,如果就這般下去了,人們會怎樣看我?還以為姓高的不過是做做自敲鑼鼓自扮猴的樣子,那個姓朱的工八蛋也必然更不把我高濟軍放在眼裏。娘的,該死該活娜朝上,就看這一錘子的買賣了,也隻有這般拿命賭一把,把大家的工錢討到手,才能把昨夜做下的那個上不得台麵的事在人們心目中衝淡,進而得到人們的原涼。用前些年的話說,這叫轉移鬥爭大方向,用眼下的話講,就是轉嫁危機,愛拚才能贏,歌裏都這麼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