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槍員叫祝福忠,跟我一樣也是個轉業兵,那年二十八歲了,當時國家號召晚婚,二十八歲的祝福忠還是光棍一條,聽說連女朋友還沒談。祝福忠長得健壯結實,兩條胳膊小擦樣粗,一箱鋼槍二百來斤沉,他兩手一悠就甩上了肩,有時幹脆就用腋窩夾,輕巧得就像擺弄軍人的行李,走出幾百米大氣都不喘一喘。車間離靶場有一裏地呢,靶場裏又不能存放槍支,所以常要搬來搬去,凡是隻需搬一箱時,他從不讓我下手,隻對我說一聲“拿好雜碎”,便率先扛槍而去了,我收拾好零雜用品,急急尾隨而去,心裏便時時生出些感動,也生出些慚愧。
祝福忠不愛言談,卻喜歡唱,唱也是哼唱,校槍間歇的時間,他便唱《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還唱《我為祖國守大橋》,味很正。那個年月沒有卡拉OK,所以近些年我一聽有人抓著話筒再唱這些歌,便不由得會想起他,他一定會唱得聲情並茂,豪邁激昂。有一次車間張羅新年聯歡會,我便動員他唱,他竟臉紅得像關公,大手搖得風車樣。我說,你不唱,可別怪我到時帶頭往上哄你呀。他急扯自臉地說,你哄我,我就……上前給大夥兒背誦你的那封信,你看我敢不敢!這一下,我就軟了。當兵時,我和部隊營房附近屯裏的一個女知青偷偷交了朋友,轉業後繼續書信傳情,有一封信不知怎麼讓我落在一校槍室,讓他檢到了,也看過了,竟能大致背下來。那封信女友寫得很纏綿,用當年的話說,叫很有小資產階級的情調,這要是讓他公開曝光還了得!
知道祝福忠愛唱也唱得有味的,除了我,還有一人就是靶場那邊的報靶員。地下靶場百米長,是按標準設計的。東側地麵上建一磚石小房,開門便是梯道,下了五六米是我們校槍室,卜幾平方米大小的樣子。校槍員不用臥射,而是坐射,朝西的牆上開出一個射擊口,子彈出膛,便穿過百米長的地下通道,直射了對麵有燈光照射的靶標。靶標可用滑輪自由提降,報靶員的任務便是用對講機向校槍員報告彈著點,校槍員再根據彈著點調整準星。我在部隊吧的靶場,測試的是射擊水平,人家祝福忠拿起槍來,叭叭叭三槍,驗的是新槍的準星精度,這麼一說,誰都可以想象得出我和人家的差距一r,不說祝福忠是神槍手,也是那個層次的人物。有一次市武裝部來了位副部長檢查驗收,隨手拿起一支槍射出三發,對麵報了靶,祝福忠說,首長瞄準時有毛病,稍偏右下。首長說,不能吧,經我手打出的子彈頭劃拉劃拉也能裝一麻袋啦。祝福忠便接槍,把準星調了調,試也沒試便又遞回去,說首長再試試。這一試果然連中三個十環首長說,怎麼樣,還是槍有毛病吧?祝福忠接過槍,竟把那支槍放到待校的槍箱裏去,不卑不亢地說,首長能領導我們,但校槍的活還是由我們幹吧。副部長哈哈大笑起來,連連拍了祝福忠好幾下肩頭,說小夥子好好校,就這樣校,我知道我打槍的毛病。 自那以後,我越發佩服起祝福忠來。
地麵上的磚石小房也不是孤立的,西邊百米處還有完全一樣的一座,進到那個門便是報靶室,距地麵要淺一些,三四米深。小屋子我隻隨祝福忠進去過一次,報靶員是女同誌,那個屋子收拾得潔潔淨淨,四麵牆壁都用報紙糊了,上麵還貼了李鐵梅和阿慶嫂的劇照,地下也沒有亂七八糟油油紙紙擦槍布之類的東西。那次我有口無心地說了一句,喲,這麼一比,我們那邊就成了狗窩了,啥時韓師傅發揚發揚風格,到我們那邊去幫助收拾收拾吧。韓師傅臉一紅,也沒說什麼 祝福忠卻白了我一眼,鬧得我好半天莫名其妙。
報靶員叫韓秉梅,也是二十幾歲的年紀,臉略微有些紅,黑睛白齒,人長得清秀,也顯得清純。可韓秉梅很少跟人說笑,跟女同誌們也很少紮堆,見了人常是抿嘴一笑,點點頭,便算打了招呼,每天上班來,便一頭鑽進報靶室,那份工作做得無可挑剔。以我所知,韓秉梅也不是天性孤獨喜靜,而是與她特殊的身份有關。她是一位年輕的寡婦,報紙和電台上在提她的名字時,便在前麵注上“英雄的妻子”。兩年前,我們這座城市出了一位劉英俊式的英雄,當一輛大馬車瘋狂地在街道上奔突,就要踏碾到驚呆的行人時,一位解放軍連長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馬蹄從英雄的身上踏過去,車輪從英雄的胸膛碾過去,一曲英雄的讚歌唱落了全城所有人的淚水。英雄犧牲的那一天,剛剛從家鄉回來走出站口,身上還帶著妻子的體香。市裏和部隊的領導把韓秉梅接來,安葬了英雄,然後便安排她去各處做報告,當學習英雄的熱潮漸漸退落的時候,領導們便把英雄的妻子從鄉下調進城市,安排進紅光機械廠當了一名工人。韓秉梅原在鄉供銷社裏當營業員,進了工廠,情況跟我剛從部隊轉業差不多,安排她當報靶員除了技術上的原因,領導上還有其他考慮,比如不時地還有機關或學校請她去講英雄的事跡,至於更深層次的,則是我後來慢慢領會到的。
咚咚咚,房門輕輕敲,還沒等我喊進,服務生已拉開了門,他知道屋裏隻坐著一位客人,當然也就無須顧忌,也無須等待。跟在服務生後麵的是位小姐,高高挑挑,薄衣裹體,很年輕,也很靚麗紮眼。服務生按了牆上的一個鈕,小屋裏的幽暗立刻讓位於一片雪亮,小姐的眉眼也立刻清晰地展示在我的麵前。服務生說:
“先生如果不滿意,可以再選。”
我說:“讓她走吧,我隻想自己坐一坐。”
服務生說:“這是你們廠長親自給你選的,他說那邊已經唱上了,就不過來打攪了。”
服務生傳達的這話裏,便明顯有了廠長自以為美意讓你卻之不恭的味道。我歎了口氣,說:
“那就坐吧。”
小姐蹬掉了鞋,就丟在走廊裏,留給服務生去收拾,然後麻麻利利一屁股坐在我身邊,一隻手很隨意地放在了我的腿上。我把腿往起立了立,小姐識趣地義忙著去斟茶,說:
“大哥喝了酒吧。多喝點兒茶,這茶解酒。”
服務生退出去,關門前留下話,先生需要什麼,請按門邊這個鈕,我馬上到二他的話裏的另一層意思便是你盡可放肆,客人不招呼,這裏便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了。我聽得懂這種話,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