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多。春節前,有去縣城辦年貨的村裏人誇說縣城的種種變化,久躲深山的謝益蘭動了心,心想兩縣相距不過百裏,且去逛逛又如何。再有姐妹們張羅,她便結伴同行。偏巧是那一次,她被昔日同村的一個人發現了,那個人是來縣城走親戚,無意間看到了她,她卻沒有發現那個人。那個人悄然尾隨,抓住機會問與她同行的一個農婦,你們是哪村的呀?那農婦在五光十色的商品前正覺眼睛不夠用,便憨憨作答,馬家峪的,全然不知禍事已如一張天網,神不知鬼不覺正向謝益蘭罩來。
正月裏的一天,深夜,家裏來了警察,還抖出了亮程程的手銬。馬傑大驚,問怎麼了,警察說,謝益蘭的丈夫薑大成把她告下了,謝益蘭涉嫌重婚,馬上跟我們走吧。馬傑再看謝益蘭,謝益蘭卻躲著他的眼睛,隻是往地心一蹲,麵孔埋在膝間,再不多說一言。
馬家峪村再次炸開了鍋。人們想起謝益蘭剝狐狸皮時的飛揚神采,還有那格外晶亮的目光,輿論迅速形成驚人的一致。看到了吧,善惡有報,時候未到,狐狸精再能,終是要遭天譴了吧?
證據確鑿,無以辯解,謝益蘭被判了一年零六個月。收監後,薑大成打發律師送去了離婚協議,核心內容是掃地出門,謝益蘭接筆在手,二話沒說,在那份協議書上簽了字,還按下了手印。又幾日,馬傑探監,深深地垂著頭,眼睛不敢往前看,說益蘭,別怪我無情,咱倆既還算不上兩口子,那就別再湊合了。我打算把家當都賣了,陪兒子去城裏過。你呢,出來後,如果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就還回馬家峪,我已經在村東頭另給你買了房子,不大,兩間,你自己將就過吧。這兩年你在我家沒少受累,也該得。謝益蘭淚流滿麵,無話可答。馬傑仁義厚道,事情到了這一步,不光沒說一句責罵怨恨的話,還為她安排下了日後的棲身之處,夠爺們兒的啦。
謝益蘭在獄中表現得不錯,所以隻待了近一年,就假釋了。薑大成那邊是不能回了,薑家人也不讓她進村子,那就隻能住進馬傑留給她的房子。但隻有房子沒有地,又去哪裏刨食呢?她便一次次往鄉裏跑,再往縣信訪局跑,理由雖牽強,但也可以理解。 自古以來都是認打不罰,認罰莫打,我都服完刑了,總得讓我有口飯吃吧。再說我和馬傑明鋪明蓋兩年多,鄉裏還給發了結婚證,那個結婚證可以宣布無效,但總不能說我這條命也活得無效吧?易局長無數次地聽了她的陳訴,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又親自去法院民政庭谘詢,答說此類問題遣送原籍解決在理,留在本地解決也不違背法律條款,尤其是鄉政府給開出了結婚證書,明顯失於草率,也有責任,這事還是尊重當事人的選擇吧。易局長又和鄉政府溝通,鄉裏的回答卻公事公辦,馬家峪村的土地早就分得溜幹淨,土地政策三十年不變,哪還有地分給一個重婚釋放犯?公辦行不通,那就隻好講私情。新派去的鄉黨委書記早些年曾與易局長同在一個部門,還是他的下級,易局長提著酒瓶子和熏豬蹄五香花生米進家求助,說老弟呀,這個酒你務必得喝,那個女人確實可憐,就算你幫老一哥一個忙,好歹賞她兩條土裏刨食的壟溝,不然她成天在我辦公室門前晃,晃得我腦仁子疼啊。再說,咱們要以民為本,咱們要穩定大局,這事你高抬貴手,合情義合法,上上下下都會讚你一聲好。鄉黨委書記說,那就等等,馬家峪有個無兒無女的老五保,估計來日無多,我就爭取把他撒手扔下的那塊地給謝益蘭吧。
易局長說謝益蘭整天在他辦公室門前晃,一點兒都沒忽悠。有將近兩年,謝益蘭騎輛破車子,天天奔縣裏來,來了就找易局長,見易局長和別人談事她就守在房外。也不怪她死守著易局長,老易為人和氣呀,就是來個啞巴,他也能讓人把要表達的意思比畫完,而且還盡著自己的能力幫助來訪的人搬山疏河。說來也是怪事,原來上訪也能養成一種習慣,形成一種順坡而下的慣性,後來一畝半的責任田總算到手了,可在田裏忙上三五日,覺得有些空閑了,謝益蘭還要騎上兩個多鍾頭的車子來縣裏轉一轉,來了便直奔信訪局,見不到易局長心裏便覺空落落的。
隔了幾天,謝益蘭再來信訪局,易局長對她說,你要進城打工的事我幫你尋摸了幾家,機關事務管理局那邊近來需要幾位女工,正在清理縣政府大院的草坪。草坪用的是外國草籽,可這季節一見雨水,雜七雜八的草也鑽了出來,要人工把那雜草清除掉。政府大院這片清理完,還要去清理文化廣場那一片,估計最少也是千上一兩個月:活兒不累,就是風吹日曬的。報酬也不多,按天算,一天三十。你要有興趣,就趕快去,我已經跟那邊的林局長打過招呼了。謝益蘭忙點頭,說一天三十,那一月就是九百,不少啦。我在自家的地裏從春忙到秋,才能掙多少錢。
第二天一早,謝益蘭早早起床,趕著第一班大客車,直奔了縣城:車票是五元錢,往返就是十元,那一月落到手裏的隻有六百了。六百就六百吧,誰讓咱在城裏沒個窩兒呢。要是這活兒能長幹,不如用那個錢在城裏租仁一間小屋子,還省了來回跑了。進了縣政府大院,先來的七位婦女已在草坪上蹲成一排,手揪刀刻地忙上了,嘴裏還嘰嘰嘎嘎地說笑。縣政府的院子很大,大樓前的草坪足有二三十畝,上麵還立著有大大小小窟窿的怪石頭,還有用雪自的石頭雕成的天鵝小鹿什麼的,放眼一看,確讓人心裏舒坦。因怕臉被曬黑,女人們一個個都用頭巾把麵孔遮裹得嚴嚴實實,哪裏還辨得清年齡和模樣。謝益蘭湊過去,歉意地說,班車剛到,我來晚了,對不起呀。然後就蹲在排尾,學著別人的樣子幹起來。那幾人也不正眼看她,卻霎時間都緘了嘴巴。這般隻幹了三五分鍾,挨著她的人起身,蹲到十餘米外重開戰場,其他幾人見狀,很快起身移過去。謝益蘭不明就裏,僧惜懂懂也隨過去。沒想眾人再度起身,重又把她孤零零地晾成個老孤雁。謝益蘭心裏咯瞪一下,明白了,原來城裏人和馬家峪的人一樣,這是在有意閃著自己呢。閃就閃吧,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莫不非得拴在誰的褲腰帶上不成?
這般幹了一個多鍾頭,太陽越升越高, 日光也越來越毒辣,汗珠子順著臉頰一滴滴往下滴答。謝益蘭想,明天得把草帽帶來啦,咱倒不怕臉黑,可曬爆了皮終是不好受。又想,來縣城了這麼多趟,怎麼一次也沒碰到馬傑爺兒倆呢?不是馬傑又成了新家吧?哦對了,哪天有工夫去趟縣高中,興許就碰到馬傑的兒子了,打聽打聽也是好,那孩子該考大學了吧。正這般想著,忽聽草坪外有人吼,羊屎蛋似的,東一個,西一個,怎麼幹活呢?不會往一塊湊一湊呀?謝益蘭知道這是在吃喝自己呢,急起身湊到那幾人身邊去。沒想有一女人低聲罵,遠點兒滾著,我們嫌你騷!一股火騰地從心底躥上來,謝益蘭也低聲回敬,幾天沒刷牙漱口啦,你的嘴才騷呢!另一個女人增援,故意放大了聲音,騷,有了爺們兒還嫌不夠用,重婚犯不是騷是什麼!這等於在指著鼻子叫陣了,謝益蘭也扯開嗓子回擊,姑奶奶再騷也不稀罕鑽你們家那廢物爺們兒的被窩!兩個女人羞惱,立時變成了母大蟲,忽地撲上來,與謝益蘭廝滾在一起,你抓我撓的,其他女人則站在旁邊呀呀哇哇地喊叫。草坪外的那個人跑到身邊來,跳著腳地喊,住手,住手,趕快給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