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選舉的樂子(2 / 3)

鬧騰了這一陣,幹水豐開始說正事。講意義,提要求,說這是激勵鬥誌,奪取今年全麵豐收的重要舉措。“這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正經事,大家都說說,選誰合適?”除了最後這句話,前麵的那些都是從鄉裏開會現學現賣,八哥學舌學來的。

朱景發立刻接話:“那還選個啥,咱人現成,幹旺田嘛。一春加一夏,人家把蟹田當洞房,把螃蟹當媳婦,連三頓飯都在地裏吃。那天下暴雨時,連縣官都親自來看他,又上電視又登報紙的,不選他還選誰?再說,一鄉二十多個屯子呢,一縣好幾百個屯子呢,這上榜的才一百個,為啥咱於家屯能攤上一個,指定是上頭帶下了籠頭,看於家屯有驢,咱趕快套上籠頭讓人家牽走算啦!”

朱景發是那種二八月的莊稼人,靠著腦子活,嘴巴巧,農閑時東鄉弄簍魚蝦,西鄉收些鴨鵝蛋,販到城裏去,腿跑手不空。到了農忙這幾個月,倒也在田地裏撅臉貓腰,可幹也不正兒八經地幹,人夜後窩棚是留不下他的,常是跟相鄰的於旺田招呼一聲,“幫照看一眼呀”,就猴燎旋般地跑了。十有八九他是去築長城賭麻將,十裏八村的不定鑽進哪個黑窟窿賭窩去。聽說玩得也大,有一次突然被鄉派出所的警察抄了賭窩,慌急之間,他竄進灶間便操起了菜刀。警察急拔槍在手,喝道,你要幹什麼?放下!朱景發說,我往後要是再賭,就是狗娘養的王八蛋!說著手起刀落,“當”的一響,一截手指便齊刷刷地丟在了菜板上,從此落下了朱老九的外號。那一次,鄉派出所念他有痛改前非的決心,隻沒收了他的賭資,沒再罰款,也沒送他去勞教。可朱老九哪有金盆洗手的誌氣,沒等手的紗布拆下來,已又坐到麻將桌前去了。

於旺田卻是極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以往村上不管開什麼會,他都往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一躲,從不多說話,村官咋定咋是。去年冬天,他老婆得了急症,把家裏存的幾個錢兒都扔進了醫院藥店,還拉下一屁股饑荒,人也沒留住。開春時,他求爺告奶好不容易又借來萬八千塊錢,才算搶在節氣前把蟹苗放進了稻田。這一春一夏,他對稻田裏的活計一絲一毫也不敢大意,恨不得收成翻番,好快把欠債還上呢。可今夜聽朱景發這般說,他不能不挺身而出了:“你朱老九才是驢呢,套上你到縣裏去正對路。”

人們哄笑起來。連朱老九都笑,說:“老旺哥,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可能把圍脖當了套包,沒對上撇子。中,中,我是驢,你是勞模,中了吧?”

朱景發沒說“先進”,而說的是“勞模”,這讓人們越發笑得不可收場,又有人笑掉到稻田裏去。這讓人想起個故事,也可算個鄉間典故了,是前些年搞生產隊時發生的事。有個鐵姑娘隊長,當初幹活沒的說,假小子一個,不休泥不休水,有點兒顯彪,後來就成了縣裏的勞模。勞模後來又當婦聯主任,便挨家去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還把育齡婦女追得雞飛狗跳,逼著人家上環結紮。勞模理所當然地還常常跟大隊書記出去開會,一來二去的,姑娘家家的,她的肚子竟大了,看實在遮不住醜了,先是偷偷進城做了人流,又草草遠嫁了他鄉。卻說這姑娘有個侄子,}一二歲的毛小子,有一天跟屯裏的孩子玩著玩著打起了架,一個罵你媽是大金牙,一個回你爸是小歪嘴,一個又罵你爸是小偷,一個又回罵你媽大破鞋。對方那個孩子被罵得實在沒了詞兒,吭味了一陣,竟回了語破天驚的一句:“那你姑還是勞模呢!”勞模的小侄一下被罵啞了嘴巴,再找不出一個比這“勞模”更解恨更惡狠的“對仗”罵詞來,隻好大哭著跑回家去。臭嘴的朱景發突然整出句“我是驢你是勞模”的話,便有了巧用典故的高妙。

於水豐忍住笑,故作正色說:“說笑歸說笑,正事是正事。選誰是先進總得說出個一二三來吧,都說說。”

已0比1虧了一個回合的於旺田豈肯服輸,說:“,說說就說說。咱這一屯子,從清早到夜裏誰最辛苦?大夥兒都大眼燈似的嘛。朱老九哪天不是白天忙了一天,夜裏接著忙?不過半夜他很少回窩棚啊。就說那天下暴雨吧,人家是頂著岡煙兒大雨從幾十裏外趕回來的,怕蟹子出了閃失,還花錢打了車:卜就憑這股勁兒,大家說該不該選他勞模?”

便又有人笑,還有人誇張地使勁兒點頭,並大聲喊,對,對,朱老九最辛苦,革命生產兩不誤,把一個手指頭都磨禿了,絕對勞模。人們都知道朱景發一天到晚在忙啥,在地裏累了一天的人們都想借此找個樂兒呢:

主持會議的於水豐不能讓這種樂子再鬧下去,說:

“好,候選人有兩個了,於旺田和朱景發,大家看還有沒有?”

人們喊,沒了,就他們倆了,差額選也夠了。

於水豐說:““舉手表決。”

有人接話:“別呀!鄉裏鄉親撞頭碰臉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舉胳膊多不民主啊。我們要求背對背,投票。”

更多的人響應:“對,投票。”

也有人質疑:“就別整景啦,都沒帶紙和筆,還現跑回家取去呀?”

於水豐低頭在地上找。要是在屯裏,隨手撅些稻草棍兒,或讓誰撿回一捧小石子,就可當選票了。可這是在稻田裏,哪裏去撿石子?水稻剛在抽穗,又哪裏可撅稻草棍兒?於水豐抬頭望望眾人,見有人正一閃一閃地抽煙,便說:

“誰帶著煙呢,獻出來;以煙代票。一人一支,這民主了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