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典拖著已被折磨的不堪的身體,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場。否則,這就不單單是思想問題,而是立場問題了。那時的他,自然是再也擔不起更大的罪名了,他隻得強撐著身體站起來,抵達會場,看著曾經的學生和同僚講著自己並不熟悉的話。在經曆了許久這般無頭無腦的批評後,麵對著大環境的黑暗,他已無力抵抗,但還是榨幹了骨子裏最後一點傲氣。
在人生中第一次檢查上,劉文典這樣說:“我是極端個人主義者。初燒時我認為自己是個大財主,倉庫裏東西很多,再燒就感到燒空了,空虛得很”;“我與張為騏(中文係教授,劉文典的學生)有共同語言,我也看佛經,我說信仰自由是憲法規定的,抬出憲法來就不對了”;“我悲觀厭世,但我不自殺。我就一種自殺法,吹煙慢慢自殺。”
劉文典隻能通過這樣的方法表達出一丁點自己的思想,在檢查的字裏行間,透露出了對檢查本質的鄙夷和漫不經心。這是劉文典麵對現實做出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抗爭了。
顯然,這些說不清理想、道不清動機的人,是絕對不會就這樣放過劉文典的。
4月20日,在雲南大學的校內各民主黨派的整風會上,劉文典再次被文史兩係教師聯合批判。在這些人中,多數都或輕或重地受到過各種運動的打擊。此時的他們卑微如鼠,嘴卻毒似蛇蠍,不但不感同身受,反倒落井下石,全然沒有為人師者的一絲憐憫之心和正直之道。
批判劉文典的時候到了,在他們麵前站著的是一個不能再憔悴的老頭。他的臉上,曾經有神氣,也有笑容,但此時有的隻是衰老。從此,不會再有學生再見到那張在課堂上意氣風發、在文章中神采飛揚的臉。
在不久前的一次批判後,歸來後的劉文典已經邁不動步子了。他勉強走到半路,忽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偷偷地到醫院檢查,檢查結果是肺癌。從那以後,無論哪一次批判,他都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畢恭畢敬。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也終究沒有放過這個老者,或許也從未想過要放過他。
這次批判,是最嚴重的一次。他們的用詞前所未有的激烈、狠辣,扭曲了這位大師的一生。甚至讓人懷疑,那一點點人性究竟去了哪兒?難道批判的威力就這麼大,能把一切人性一絲不剩地刮盡?
“九三學社”成員方國瑜揭發劉文典說:“劉老師的個人主義思想是醜惡的,解放前,薑亮夫當文學院院長的時候,請劉先生校補《慈恩法師傳》,預支稿費五萬元,相當教授一年工資。”說到某些地方,他還用手比畫著。
“劉先生貪得務多,又向熊慶來(校長)敲詐稿費。熊找我四次,叫把西南文化研究室印書用紙四十令賣了給劉文典。我不同意,熊說:‘劉文典逼賬如逼命,你救救我的命吧。’不得已,我同意借一部分紙給學校救熊的命。劉先生收到錢後交稿了,我吃了一驚,原來是個騙局,劉先生隻在書上加了幾條眉批,就算著作了。簡直是貪汙,太惡劣了。思想改造時,劉先生還汙蔑我貪汙了四十令紙,真無恥。”
嗚呼哀哉,刀槍傷人,卻不若以唇舌傷人更為徹骨。人的唇齒,是何等的毀滅人性!
即便再堅強的戰士,麵對無中生有,麵對如此謾罵,怕也是堅持不下去的吧,更何況當時的劉文典已是年邁老人,可這年齡在他們眼前無足輕重。是時,劉文典有些堅持不住了,對那一刻的他,也許解脫才是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