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壺(3 / 3)

“這並不是單純的白,是白色中滲著些煉乳色。”

斯波說得不錯,這色調潔白裏顯出些淺淺的灰色,更增添了一種祥和的感覺。

“總算體現了你那材料的氣質。”

“太感謝了!真沒想到會這麼漂亮,我一定會永遠珍惜它的。”

“總算沒讓你失望,我也放心了。這壺,插上幾束花,將它放在壁龕上,更能顯示它的風致的呢。”

對斯波的話,雄介頷首表示讚同,一邊將臉湊近那壺仔細地看著,他越看越感到壺質像自己的妻子的皮膚,嘴裏不由喃喃地道:

“太像了……”

妻子的肌膚有著北陸地區特有的白潤,雖說過了三十有些發福,但那膚色還是光潔白凝的。

現在午後的陽光透過紙窗灑落在那壺上,那潔白的瓷質與雄介在室裏與妻子戲耍時見到的妻子的裸體一般無二。

“妻子,也一定十分稱心滿意的呢。”

“不過,不瞞你說,這是件失敗的作品。”

“你說什麼?”

雄介吃驚地追問道。於是斯波站起身子將那壺抱到自己的膝蓋上。

“這裏,有一點痕紋。”

斯波一說,仔細一看果然壺口下有一點淡淡的朱色的痕紋。

“這是窯醉。”

瓷器在燒製過程中,濕度和氧氣的高低與多少會使瓷器的色調產生微妙的變化,這一點常識雄介也是知道的。所以往往火候掌握得不好,燒出來的瓷器便會不盡如人意。這種情況,行話便稱為“窯醉”,這“窯醉”在很多場合下是一種無法避免的不可抗力。

因此,陶藝家們為了得到最理想的東西,往往反反複複地燒製許多相同的東西,從中選出最好的作品來。

“真是太丟人了!”

斯波將壺放回原處,慚愧地低下了頭:“就這麼一件作品……”

雄介重新看了看那壺上的一點淡淡的朱色,猶如不經意地灑落在上麵的雨點。這朱色與周圍的潔白相比顯得有些不同,但並不感到十分不協調。

“我看去,並不覺得是痕紋呀。”

“這是您的感覺,可我的初衷是要求潔白無瑕的呀。”

“這朱色是偶然產生的?”

“當然囉,我本意是絕不希望有這雜色的。”

雄介不由得用手在那朱色的痕紋上輕輕地撫摸著,一邊若有所悟地點著頭:

“莫非,這是淚痕吧。”

“……”

“妻子曾反複地哭訴,說她不想死。”

“您能這樣認為,我是非常感激的。”

“這就當它是我妻子的淚痕,這壺就叫淚壺吧。”

雄介說著將壺抱了起來,就像擁抱著妻子似的將那壺緊緊地貼在了胸前。

(四)

愁子“斷七”的祭事是在雄介家裏進行的,參加者隻是極少的幾位關係密切的親友。

除了愁子的父母,便是幾位舊時的好友和一些關係親密的鄰居,總共才十幾個人。

三室一廳的房間,這十幾個人已是顯得有些擁擠了,從酒店中叫來了菜肴,大家圍在一起,一邊吃著一邊緬懷愁子的生平往事。祭事在一種祥和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

愁子逝世後,雄介買了一個小小的靈台,用以供放愁子的骨灰壺和牌位。祭日的這一天,在那邊上,又多了一隻插著菊花的潔白美麗的淚壺。

靈台很低,所以那淚壺更顯得光彩奪目,可來參加祭事的親友們都隻認為那是一隻普通的花瓶。

隻有愁子大學時的好友菜穗子由衷地讚歎道,“這壺真是太美啦”,這才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到淚壺上來。

“以前,愁子就一直喜歡這個壺……”

雄介含糊地說明,大家似乎並不感到奇怪。

祭事結束,臨回家時,愁子的母親對雄介說道:“過些日子,該將愁子的骨灰送到寺廟裏去了吧?”又有幾個人同情地歎道:“這以後,雄介是真正形影相吊了”。

“這我是有心理準備的。”

雄介點著頭,心裏卻十分坦然,骨灰送去寺廟,這淚壺還是時時刻刻地在陪伴著自己的。這淚壺所含的愁子的骨灰是遠遠超過那將要送去墓地的骨灰壺的。

四十九日“斷七”以後,雄介也不忘在靈台上供香和上水,但他心裏最欣慰的是那隻寶貝的淚壺。

靈台上供著牌位,但隻是和尚在上麵寫了個愁子的名字,而淚壺卻是確確實實地蘊含著愁子的骨粉和心願的。

平時喝了些酒,心意朦朧地回到家裏,雄介總忘不了對著淚壺說說話兒:

“我這麼晚回來,你一定寂寞了吧?”

壺裏沒有插花,他也總是朝裏加水。在燈光下看去,那壺裏的水發著異樣的光亮,時時將雄介的麵影映得清清楚楚。

可是雄介眼裏卻不認為那是自己的麵影,總是將其看作是妻子的麵影。

“今天,是你也認識的鈴木的歡送會,他調到北海道的分公司去了。”

雄介對著壺裏的麵影,這麼訴說著,將那壺搖了幾下,於是便能聽見壺裏發出一些奇妙的聲響來。他也明知這是水的晃動聲,可卻總喜歡將此認為是妻子對自己話語的回答。

“好吧,時間不早,進房休息吧。”

臥室裏的床,也還是以前愁子活著的時候一樣,一張寬寬的雙人床。

以前,雄介晚回家,愁子總是睡在這床的一邊,迷迷糊糊地嘮叨:“怎麼才回來呀?”

可現在,這床上再也不見了愁子,隻有那隻潔白的淚壺。

“來,與我一起睡吧。”

雄介抱著淚壺去到臥室,將它放在床頭櫃上。

“晚安……”

關上燈,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裏,便清晰地映出那潔白的淚壺。

躺下身子,看著淚壺,雄介總會產生一種與妻子同床共枕的錯覺來。

愁子的身子也如這淚壺,雪白光滑,特別是兩人相愛後,她的肌膚裏好像吸足了水似的,濕潤潤的柔潤無比。

這樣回想著,雄介不由從床上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起那淚壺來。

應該是冰冷的壺身,卻意外地感覺溫和,還真有些汗津津的感觸。

從壺的圓滾滾的部位慢慢地朝下撫摸過去,雄介真正地感到有些不能自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