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父老鄉親……尊敬的……”她忽然說不出話。 我趕忙揮手提詞:“各位來賓!”
她憋了半天,又重複一遍:“尊敬的父老鄉親。” 我尷尬症發作,幾乎掩麵而泣。 後來我問她:“當時是怯場了嗎?” 她說:“不是的,隻是忽然想到,他爺爺如果在,該多高興呢。”
關於爺爺,奶奶很少提及。隻是記得,她曾在某個冬夜,跟我們追憶 過他。
“這人吧,脾氣差,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住院以後,動彈不了,我 就天天拿濕毛巾給他擦身上。他那天突然跟我說,你受苦了,等我好了,該 換我照顧你了,我好像還沒照顧過你呢!我就尋思,你這猴年馬月能好啊, 撐下去就不錯了。可不是,沒過幾個月,人就真沒了。”
電暖氣的光照在她臉上,垂下的皺紋一道道,黑漆漆的。 “我怎麼就老了呢?他怎麼就沒了呢?”她自言自語著,雙手托著塌陷的腮幫。
我們永遠的課題是,如何從容應對匆匆光陰。有的事終究能看開,有的 事終會作陪葬。
好在奶奶的腿腳很快恢複正常。出院之後,她跟著孫子孫媳婦,去海南 過年。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飛機,七十三歲。
應對不聽使喚的軀殼,跟應對無人問津的回憶,究竟哪個更可怕?總有 白發蒼蒼的人說,年輕人的世界搞不懂喲!——其實是不想懂。他們更樂意 堅守舊時習,那已經是足夠完整的人生。
人越年邁,越需要尊嚴。變,或者不變,隻是追求的方式不同罷了。
搬到三環後,我常去團結湖公園遛兔子。跟摩登的三裏屯僅僅數公裏之 遙,卻如同兩個宇宙,盡是些耍劍、唱戲、晨跑的暮年人。有個老太太,每天都要環湖溜達三圈鍛煉身體。她衣著樸素,神情清淡,是個典型的老者。 跟我聊天,是因為我的兔子讓她想起養過的貓。
她以前算是個大家閨秀,養的貓也是純種波斯貓,叫小公主。小公主死 後,她把抱著貓的黑白照片留下來,夾在書裏麵。老了以後經常想起它來, 就幹脆把照片貼在冰箱門上。現在她又養了一隻白貓,名字還叫小公主,也 很乖。她說,這貓比她兒子乖,願意聽她說話。
起初聽,我感動得要落淚。我甚至各種腦補她風華正茂時的優雅模樣, 肯定傾國傾城傾胡同。後來,她每次見到我都要講一遍同樣的故事,我就抱 著兔子轉戰別的公園了。
老去,才能真正體嚐“冷暖自知”的深意。經曆得多了,心寬了,但世 界反而變小了。
有兩部電影,讓我看完後徹夜難眠。一部是 BBC 的《在瑞士的日子》, 一部是許鞍華的《桃姐》,講的都是暮年人生的愛與尊嚴。
Dr. Aurner 在患病之後,失去自理能力。她收拾好剛晾幹的衣物,從 自家樓梯上摔下來,頭破血流。然後,她躺在地上自嘲:“白洗了。”
“尊敬的父老鄉親……尊敬的……”她忽然說不出話。 我趕忙揮手提詞:“各位來賓!”
她憋了半天,又重複一遍:“尊敬的父老鄉親。” 我尷尬症發作,幾乎掩麵而泣。 後來我問她:“當時是怯場了嗎?” 她說:“不是的,隻是忽然想到,他爺爺如果在,該多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