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他回來了。眼圈青黑，渾身濕透。親友們喜極而泣，又不敢攪 擾，隻是默默守在屋外。
等他回了魂，主動給我講了那晚的經曆。
他在湖邊坐了半宿，哭個不停。要不要跳？他猶豫著，然後看到對麵的 女人撲通一聲紮進水裏。他從尋死者秒變施救者，把那女人撈上了岸。
他安慰她，讓她趕緊回家。天亮了，他也決定不跳了。 這像是哪個神話故事的梗：菩薩化身凡人，度化了身陷囹圄的苦難者。
我握緊他手，盡是失而複得的喜悅。 我又該如何安慰他呢？堅強，努力，你還有我們，這些全是廢話。他也是個滿嘴心靈雞湯的暖男，要是講道理能拯救一個人，他早把自己說通了。 “我為什麼是這樣的人？”他問我這句話的樣子，像極了曾經的我。“是我要逼死我自己的。我會鑽進牛角尖出不來，情緒一上來就控製不了，從小 到大都這樣。”
“你就是這樣的人，別嫌棄自己。這不是你最後一次抑鬱，但我希望是 你最後一次自殺。”
他開始調節飲食睡眠，跟家人出遊散心。沒過多久，他又重新變回那個活潑健康、善解人意的家夥。私下裏，他依然偶爾發呆，兩隻眼睛黑得像無 底洞。我會拍拍他的肩，他說沒事。
我相信他不會有事。
3
為什麼有天空雲朵，為什麼有日月星辰，為什麼花朵的顏色不一樣，為 什麼楊樹的葉子比柳樹寬。你為什麼天生討厭香菜，為什麼害怕多足綱的蟲 子，為什麼鍾愛某個款式的衣服，為什麼對誰誰一往情深。
世間太多問題是無解的，正如你為什麼是這樣的人。
我有一個微信群，裏麵是私交特好的幾個編劇和作者。某天聊到“有病” 這話題，大家突然亢奮起來。
“隔三岔五的，我會擔心自己得了癌症，想著想著就自己確診了！”他 是個寫過很多恐怖片的陽光鄰家男。
“我害怕發瘋，越害怕越想發瘋。比如我想從車上跳下去，想在安靜的 會場飆髒話，我知道我不會，但我害怕我會。”她是個雞湯段子手，用文字 溫暖人心。
“我總去留意別人不注意的細節，把小事無限放大，頭都要爆了！”他 是個胡子拉碴的糙漢子，說出這句話我懷疑他被盜號了。
我們一致同意，把群名改成“精神病院”。 天才和瘋子隻有一線之隔，有的病人成了藝術家，有的病人成了病人。
我們努力做到前者，這樣好歹對社會有點兒用，對自己有個交待。 “如果我們真瘋了，就結伴住院吧！” 我們還沒那麼超然，應該不至於。我們隻是無數不完美的、普通人中的一撮。
有人害怕密集的東西，連珍珠奶茶都不敢喝；有人一天洗無數次手，眼 前爬滿蟎蟲。他們看似平常，他們各自悲傷。
其實，有誰是絕對的健康呢？在愛情裏患得患失的人，成了瘋子；在榮 耀中自命不凡的人，成了傻子。他們的言行舉止逐漸變異，卻毫無察覺；他 們自怨自戀，病入膏肓。
對了，《瑪麗和馬克思》裏還有一句我摯愛的台詞：我原諒你，是因為 你不完美，我也是。沒有人是完美的。
精神世界是片難耕的田，什麼都可能生長。尤其敏感者，在七情六欲的 沃土上，難免滋生雜草荊棘毒蘑菇。要麼除掉，要麼圈起來當風景看，不讓 它們擴散。
很奇怪，在我總說“我有病”以後，居然沒那麼愛生病了。 我不再追問“我為什麼是這樣的人”，隻要我還是個人畜無害的良民，就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好好活下去。 感冒了捂被子多喝水，就這麼點兒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