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漸漸覺得,似乎適於朗誦的詩或專供朗誦的詩,大多數是在朗誦裏才能見出完整來的。這種朗誦詩大多數隻活在聽覺裏,群眾的聽覺裏;獨自看起來或在沙龍裏念起來,就覺得不是過火,就是散漫、平淡、沒味兒。對的,看起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可是在集會的群眾裏朗誦出來,就確乎是詩。這是一種聽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它跟古代的聽的詩又不一樣。那些詩是唱的,唱的是英雄和美人,歌手們唱,貴族們聽,是伺候貴族們的玩藝兒。朗誦詩可不伺候誰,隻是沉著痛快地說出大家要說的話,聽的是有話要說的一群人。朗誦詩雖然近乎戲劇的對話,可又不相同。對話是劇中人在對話,隻間接地訴諸聽眾,而那種聽眾是悠閑的、散漫的。朗誦詩卻直接訴諸緊張的、集中的聽眾。不過朗誦的確得注重聲調和表情,朗誦詩的確得是戲劇化的詩,不然就跟演講沒有分別,就真不是詩了。

朗誦詩是群眾的詩,是集體的詩。寫作者雖然是個人,可是他的出發點是群眾,他隻是群眾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得在群眾當中朗誦出來,得在群眾的緊張的集中的氛圍裏成長。那詩稿以及朗誦者的聲調和表情,固然都是重要的契機,但是更重要的是那氛圍,脫離了那氛圍,朗誦詩就不能成其為詩。朗誦詩要能夠表達出來大家的憎恨、喜愛、需要和願望;它表達這些情感,不是在平靜的回憶之中,而是在緊張的集中的現場,它給群眾打氣,強調那現場。有些批評家認為文藝是態度的表示,表示行動的態度而歸於平衡或平靜;詩出於個人的沉思而歸於個人的沉思,所以跟實生活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創作和欣賞都得在這相當的距離之外。所謂“怨而不怒”,“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謂“溫柔敦厚”以及“無關心”的態度,都從這個相當的距離生出來。有了這個相當的距離,就不去計較利害,所以有“詩失之愚”的話。朗誦詩正要揭破這個愚,它不止於表示態度,卻更進一步要求行動或者工作。行動或工作沒有平靜與平衡,也就沒有了距離;朗誦詩直接與實生活接觸,它是宣傳的工具,戰鬥的武器,而宣傳與戰鬥正是行動或者工作。瑪耶可夫斯基論詩說得好:

照我們說

韻律—

大桶,

炸藥桶。

一小行

導火線。

大行冒煙,

小行爆發,

…………

這正是朗誦詩的力量,它活在行動裏,在行動裏完整,在行動裏完成。這也是朗誦詩之所以為新詩中的新詩。

宣傳是朗誦詩的任務,它諷刺、批評、鼓勵行動或者工作。它有時候形象化,但是主要的在運用赤裸裸的抽象的語言;這不是文縐縐的拖泥帶水的語言,而是沉著痛快的,充滿了辣味和火氣的語言。這是口語,是對話,是直接向聽的人說的。得去聽,參加集會,走進群眾裏去聽,才能接受它,至少才能了解它。單是看寫出來的詩,會覺得咄咄逼人,野氣、火氣、教訓氣;可是走進群眾裏去聽,聽上幾回就會不覺得這些了。再說朗誦詩是對話,或者三言兩語,或者長篇大套;前一種像標語口號,看起來簡單得沒味兒,後一種又好像囉嗦得沒味兒。其實味兒是有,卻是在朗誦和大家聽裏。筆者六月間曾在教室裏和同學們討論過一位何達同學寫的兩首詩,我念給他們聽。第一首是《我們開會》:

後來漸漸覺得,似乎適於朗誦的詩或專供朗誦的詩,大多數是在朗誦裏才能見出完整來的。這種朗誦詩大多數隻活在聽覺裏,群眾的聽覺裏;獨自看起來或在沙龍裏念起來,就覺得不是過火,就是散漫、平淡、沒味兒。對的,看起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可是在集會的群眾裏朗誦出來,就確乎是詩。這是一種聽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它跟古代的聽的詩又不一樣。那些詩是唱的,唱的是英雄和美人,歌手們唱,貴族們聽,是伺候貴族們的玩藝兒。朗誦詩可不伺候誰,隻是沉著痛快地說出大家要說的話,聽的是有話要說的一群人。朗誦詩雖然近乎戲劇的對話,可又不相同。對話是劇中人在對話,隻間接地訴諸聽眾,而那種聽眾是悠閑的、散漫的。朗誦詩卻直接訴諸緊張的、集中的聽眾。不過朗誦的確得注重聲調和表情,朗誦詩的確得是戲劇化的詩,不然就跟演講沒有分別,就真不是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