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完整”,就是藝術品了;可是說時容易做時難。朗誦詩得是一種對話或報告,訴諸群眾,這才直接,才親切自然。但是這對話得幹脆,句讀不能長,並且得相當勻整,太參差了就成演講,太整齊卻也不自然。話得選擇,像戲劇的對話一樣地嚴加剪裁;這中間得留地步給朗誦人,讓他用他的聲調和表情,配合群眾的氛圍,完整起來那寫下的詩稿—這也就是集中。劇本在演出裏才完成,朗誦詩也在朗誦裏才完成。這種詩往往看來嫌長可是朗誦起來並不長;因為看是在空間裏,聽是在時間裏。筆者親身的經驗可以證實。前不久在北大舉行的一個詩歌晚會裏聽到朗誦《米啊,你在哪裏?》那首詩,大家都覺得效果很好。這首詩夠長的,看了起來也許會覺得囉嗦罷。可是朗誦詩也有時候看來很短,像標語口號,不夠詩味兒,放在時間裏又怎麼樣呢?我想還是成,就因為像標語口號才成;標語口號就是短小精悍才得勁兒。不過這種短小的詩,朗誦的時候得多多地頓挫,來占取時間,發揮那一詞一語裏含蓄著的力量。請看田間先生這一首《鞋子》:
回去,
告訴你的女人:
要大家
來做鞋子。
像戰士腳上穿的結實而大。
好翻山呀,
好打仗呀。
詩行的短正表示頓挫的多。這些都是專供朗誦的詩。有些詩並非專供朗誦,卻也適於朗誦,那就得靠朗誦的經驗去選擇。例如上文說過的莊湧先生的《我的實業計劃》,也整齊,也參差,看起來也不長,自然而完整,聽起來更得勁兒。這種看和聽的一致,似乎是不常有的例子。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主要的是對話,看起來似乎長些,可是聞先生朗誦起來,特別是那末尾幾行的低抑的聲調,能夠表達出看的時候看不出的一些情感,這就不覺得長而成為一首自然而完整的詩。朗誦詩還要求嚴肅、行動與工作。所以用熟滑的民間形式來寫,往往顯得輕浮,效果也就不大。這裏想到孔子曾以“無邪”論詩,強調詩的政教作用;那“無邪”就是嚴肅,政教作用就是效果,也就是“行事”或者工作。不過他那時以士大夫的“行事”或者工作為目標,現代是以不幸的大眾的行動或者工作為目標,這是不同的。
就在北大那回詩歌晚會散場之後,有一位朋友和筆者討論。他承認朗誦詩的效用,但是覺得這也許隻是當前這個時代需要的詩,不像別種詩可以永久存在下去。筆者卻以為配合著工業化,生活的集體化恐怕是自然的趨勢。美國詩人麥克裏希在《詩與公眾世界》一文(1939)裏指出,現在“私有世界”和“公眾世界”已經漸漸打通,政治生活已經變成私人生活的部分;那就是說私人生活是不能脫離政治的。集體化似乎不會限於這個動亂的時代,這趨勢將要延續下去,發展下去,雖然在各時代各地域的方式也許不一樣。那麼,朗誦詩也會跟著延續下去,發展下去,存在下去,—正和雜文一樣。美國也已經有了朗誦詩,1944年出的達文鮑特的《我的國家》(有楊周翰先生譯本)那首長詩,就專為朗誦而作;那裏麵強調“一切人是一個人”,“此處的自由就是各處的自由”,這就是威爾基所鼓吹的“四海一家”。照這樣看,朗誦詩的獨立的地位該是穩定了的。但是有些人似乎還要進一步給它爭取獨占的地位,那就是隻讓朗誦詩存在,隻認朗誦詩是詩。筆者卻不能夠讚成這種“罷黜百家”的作風;即使會有這一個時期,相信詩國終於不會那麼狹小的。
(《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