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可能形成一門學問,叫“都學”——都江堰之學?
這奇想,是由王國平縱橫恣肆的說演而勾出的。當然我沒有脫口而出,因為在社會喧囂人心躁動的當下,自立門戶自詡體係者多矣,我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當天晚上,回到北京,我翻檢王國平贈我的著作,突然讀到一段感情由衷的文字:
“……都江堰古老而年輕,在它古老的脈管中仍搏動著不竭的活力,一如那澎湃不息的江水。遠至秦代的智慧與勞動累積起來的脈管裏流淌著的卻是生動、鮮活、灑脫、激蕩、狂放的岷江水。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新的,新鮮得像初生的嬰兒。這些鮮活的水一路上沒有自詡的喧嘩,沒有自得的矜持,沒有自滿的炫耀,有的隻是無聲的滋潤和多情的灌溉。”
(《都江堰:比長城更偉大的工程》br王國平)
我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把“都學”的建議提出來。
這兩天的共處,我似乎也隱隱發現了都江堰人的個性——或許就是都江堰文化浸潤的結果?比如國平,他宣傳都江堰的激情,樂此不疲的言說,據說被著名作家尤今等許多人稱為“狂人”(實則是對都江堰的狂熱之愛),其實那不過是一種激情的流露罷了。他所奉行的,依然是如水的哲學——默默地灌溉與滋潤。
燈下,忽然想起一個人——就是人稱“唐隱居”“一瓢詩人”的唐求。
都江堰人的性格,從那個時代就開始了嗎?
我是高中時從語文老師那裏聽到唐求的故事。老師是個博學多才之人,尤以國學為專,那次他講到李長吉騎著騾子,四處遊蕩,有好詩,則寫下投之布袋。隨後講到了唐末五代隱居於都江堰青城後山的唐求。他說唐求堅不從政,忘情山水。唐求寫完了詩,一首一首地團了,團成藥丸子大小,盛在一個大水瓢裏。後來他得了重病,就把那水瓢投到江上,說:“斯文苟不沉沒,得者方知我苦心焉。”據說那瓢竟漂流很遠,後來遇見了知音,說那是唐山人的詩瓢啊,這才從水中撈起。可惜詩稿大多浸漫毀損,瓢中所餘,還有三十幾首吧,被編到了《全唐詩》裏。
那時,我才知道,“著書都為稻粱謀”竟也不全然如此。
為感恩,為抒情,為言誌,不求聞達,惟聽從心靈召喚而已,亦何當不爽哉?
遊都江堰的時候,想起過唐求,因為車子把我們拉到了青城後山的泰安古鎮。好古樸清幽的古鎮啊,鎮上街道兩側,溪水汩汩流淌著,飯鋪的櫃台上,擺放著翠綠鮮亮的時蔬,是替代的招幌還是隨意的放置?不得而知。那翠綠鮮亮裏,仿佛深藏著一種和當下流行的酒肉葷腥格格不入的哲學。同行的遲子健、蔣子丹已忍不住上前合影。她們環顧左右,說:“真想在這住一個晚上!”我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唐求之隱居所在?得到的答案令我失望:唐求舊居在幾公裏外的街子場。此地他當年或許來過也並不可考。於是,唐求就漸漸地從腦海裏遠去了。讀到王國平這一段話,又把唐求喚將回來。總覺得都江堰的詩人們莫不是都有源遠流長的“一瓢”情結?故此他們不自詡,不自得,亦不自滿,更希望像都江堰一樣,給大地以無聲的滋潤和多情的灌溉?
離別都江堰的時候,我說希望他把關於抗戰時期文人與都江堰和靈岩山的書稿寄我,由我介紹到出版社,他答應了的。
相信他不會改變主意,像唐求似的,把書稿團了,放到瓢裏,讓它順著都江堰的江水漂去。
因為他一生的使命,是把他的家鄉介紹給大家。
陳建功:當代著名作家。廣西北海人,1957年遷居北京。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迷亂的星空》,中短篇小說集《陳建功小說選》《前科》《丹鳳眼》,中篇小說《鬈毛》,隨筆集《從實招來》《北京滋味》,長篇小說《皇城根》等。此外創作的電視劇有《皇城根》(30集)、《青春之歌》(30集)、《趁我們還年輕》(23集)。其短篇小說曾獲兩屆全國優秀小說獎,並被譯成英、法、日、捷、韓、越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任中國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現係全國政協常委、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華海外聯誼會常務理事、中國版權協會副會長、中國環境文學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