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花糕(3 / 3)

由於悲傷過度,母親和嫂嫂雙雙地病倒了,東屋臥著一個,西屋臥著一個,屋子裏死一般地靜寂。原來雍雍樂樂、笑語歡騰的場麵,再也見不到了。我像是一個團團亂轉的卷地蓬蒿,突然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根基。

冬去春來,天氣還沒有完全變暖,嫂嫂便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襯著一副瘦弱的身軀和沒有血色的麵孔,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其實,這時她不過二十五六歲。父親正籌劃著送我到私塾裏讀書。嫂嫂一連幾天,起早睡晚,忙著給我縫製新衣,還做了兩次碗花糕。可是吃起來,卻總覺著味道不及過去了。母親看她一天天瘦削下來,說是太勞累了,勸她停下來歇歇。她說,等小弟再大一點,娶了媳婦,我們家就好了。

一天晚上,坐在豆油燈下,父親問她下步有什麼打算。她明確地表示,守著兩位老人、守著小弟弟、帶著女兒,過一輩子,哪裏也不去。

父親說:“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沒有摻半句假。可是,——”

嫂嫂不讓父親說下去,嗚咽著說:“我不想聽這個‘可是’。”

父親說,你的一片心情我們都領了。無奈,你還年輕,總要有個歸宿。如果有個兒子,你的意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可是,隻守著一個女兒,將來總是人家的人,孤苦伶仃的,這怎麼能行呢?

嫂嫂說:“等小弟長大了,結了婚,生了兒子,我抱過來一個,不也是一樣嗎?”

父親聽了,長歎一聲:“咳,真像‘楊家將’的下場,七狼八虎,死的死,亡的亡,隻剩下一個‘囊囊揣’(當地土語,意為沒有能耐)的楊六郎,誰知將來又能怎樣呢?”

嫂嫂嗚嗚地哭個不停,翻來覆去,重複著一句話:“爹,媽!就把我當作你們的親閨女吧。”嫂嫂又反複親我,問“小弟放不放嫂子走”,我一麵搖晃著腦袋,一麵號啕大哭。父親、母親也傷心地落下了眼淚。這場沒有結果的談話,暫時就這樣收場了。

但是,嫂嫂的歸宿問題,終竟成了兩位老人的一塊心病。一天夜間,父親又和母親說起了這件事。他們說,論起她的賢惠,可說是百裏挑一,親閨女也做不到這樣。可是,總不能看著二十幾歲的人這樣守著我們。當老人的怎能幹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呢?我們於心難忍啊!

第二天,父親去了嫂嫂的娘家,隨後,又把嫂嫂叫過去了,同她母親一道,軟一陣硬一陣,再次做她的思想工作。終歸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嫂嫂勉強地同意改嫁了。兩個月後,嫁到二十裏外的郭泡屯。

我們那一帶的風俗,寡婦改嫁,叫“出水”,一般都悄沒聲的,不舉行婚禮,也不坐娶親轎,而是由娘家的姐妹或者嫂嫂陪伴著,送上事先等在村頭的婆家的大車,往往都是由新郎親自趕車來接。那一天,為了怕我傷心,嫂嫂是趁著我上學,悄悄地溜出大門的。

午間回家,發現嫂嫂不在了,我問母親,母親也不吱聲,隻是默默地揭開鍋,說是嫂嫂留給我的,原來是一塊碗花糕,盛在淺花瓷碗裏。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吃這種蒸糕了,淚水刷刷地流下,無論如何,也不能下咽。

每年,嫂嫂都要回娘家一兩次。一進門,就讓她的侄子跑來送信,叫父親、母親帶我過去。因為舊俗,婦女改嫁後,再不能登原來婆家的門,所謂“嫁出的媳婦潑出的水”。見麵後,嫂嫂先是上下打量我,說“又長高了”,“比上次瘦了”,坐在炕沿上,把我夾在兩腿中間,親親熱熱地同父母親拉著家常話,像女兒見到爹媽一樣,說起來就沒完,什麼都想問,什麼都想告訴。送走了父親、母親,還要留我住上兩天,趕上私塾開學,早晨直接送我到校,晚上再接回家去。

後來,我進縣城、省城讀書,又長期在外工作,再也難以見上嫂嫂一麵了。聽說,過門後,她又添了四個孩子,男人大她十幾歲,常年哮喘,幹不了重活,全副擔子落在她的肩上,縫衣,做飯,喂豬,拉扯孩子,蒔弄園子,有時還要到大田裏搭上一把,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兒”。由於生計困難,過分操心、勞累,她身體一直不好,頭發過早地熬白,腰也直不起來了。可是,在我的夢境中、記憶裏,嫂嫂依舊還是那麼年輕,俊俏的臉龐上,兩道眉毛彎彎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總帶著甜絲絲的盈盈笑意……

又過了兩年,我回鄉探親,母親黯然地說,嫂嫂去世了。我感到萬分地難過,連續幾天睡不好覺,心窩裏堵得慌。覺得從她的身上得到的實在是太多太多,而我所回報的卻是“空空如也”,真是對不起這位母親一般地愛我、憐我的高尚女性。引用韓愈《祭十二郎文》中的話,正是“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殮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一次,我向母親偶然問起嫂嫂留下的淺花瓷碗,母親說:“你走後,我和你爸爸加倍地感到孤單,越發想念她了,想念過去那段一家團聚的日子。見物如見人,經常把碗端起來看看,可是,你爸爸手哆嗦了,碗又太重,……”

就這樣,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嫂嫂,再也見不到那個淺花瓷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