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藝術的力量說到底是生命的力量。任何一部成功之作,都必然是一種靈魂的再現、生命的轉換。勃朗特三姊妹就是把至深至博的愛意貫注於她們至柔的心靈、至弱的軀體之中,然後一一熔鑄到作品中去。這種情感、意念乃至血液與靈魂的移植,是春蠶般的全身心的獻祭,蠟炬似的徹底的燃燒。
作品完成了,作者的生命形態、生命本質便留存其間,成為一種可以感知、能夠撫摸到的活體。而當讀者打開她們的作品時,便像是麵對麵地與之交談,時時感受到她們的生命氣息,在分享著生命愉悅的同時,也充分體驗到一種強烈的生命衝擊。所以說,讀她們的作品需要用整個心靈,而不能隻靠一雙眼睛。
三
追求生命的永恒,原是人類最帶本能色彩,也最具本質意義的一種向往。可是,勃朗特三姊妹的一生卻是十分短暫的。這對於作家來說,無論從生活閱曆、生命感悟、經驗積累、時間延續哪方麵看,都是一種難以超越的限製,無法補償的損失。但這隻是一個方麵,還有比生命長度更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生命質量和生命價值。
就此而言,英年早逝的勃朗特三姊妹和許多遐齡高壽的文學大家相比卻是毫無遜色的。高度濃縮的一生使她們迅速開花、成熟、結實,一二十年間便展現出絕世的才情,留下了驚人的創獲。如同三顆聯袂橫空的隕星,在穿越大氣層的劇烈摩擦中,刹那間放射出奪目的光焰,自爾神采高騫,無愧於星月輝煌、雲霞燦爛。
與她們同時代的英國著名詩人馬修·阿諾德寫過一首《哈沃斯墓園》的詩,在深情悼惜勃朗特姊妹超人的智慧、非凡的熱情、強烈的情感之餘,稱許她們為拜倫之後無與倫比的天才。作為一個文學群落,“三姊妹現象”在世界文學史上是僅見的。難怪有人說,她們的出現是近代的一則神話。直到今天,西方還有人稱她們為“文學的斯芬克斯”,一個難解的謎團。
有一類作家是專門向著人類心曲說話的,他們往往以任何時代都能理解、都可以交流的曠世知音為傾訴對象。這種遠離群眾活動方式的選擇,決定了他們一生都將在寂寥、孤獨中度過。如果能夠幸逢知己,即使生非並世,時隔百代千秋,也足以慰藉其傲骨、孤魂於重泉厚壤。
中國漢代文學家司馬遷讀了屈原的《離騷》,不禁熱血賁張,深心向慕,“悲其誌,想見其為人”;唐代詩人杜甫暮年出蜀,過宋玉故宅,睹其遺跡,感其生平,一時悲從中來,發出“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蒼涼浩歎。過去,我同許多文學朋友一樣,每當展讀《簡·愛》和《呼嘯山莊》等文學名著,或者觀看據此改編的影視作品,都為其恒久的魅力、高蹈的靈思而深情仰慕,由衷向往。今日天緣得便,有幸止宿於勃朗特姊妹的故宅與墓地之旁,更是生發出一種幽冥異路、覿麵無緣的悲慨。我們何止是“異代不同時”啊,而且還遠隔重洋,迢遙十萬八千裏!但我深信,作為文人,彼此的心路都是汩汩相通的。
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說法,文學“鄰近著饑寒,附帶著疾病”,操此業者皆為“至傻至笨的人”。引為自豪的是,我們這些“至傻至笨的人”從事這種最艱辛的“創造意義”的勞作,竟然都是自覺的選擇,全身心地投入。我從三姊妹對文學的宗教式虔誠和“之死靡它”的獻身精神中體驗到一種情誌的互通和心靈的感應。
天色轉晴,和煦的秋陽鑽出了雲層,楓香篩下來片片光影,教堂的七彩玻璃上映射著耀眼的光芒。“叮叮當當”,一陣鍾聲響起,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上午十一點,時間過得真快呀!還有幾十分鍾就要登上返程的班車,告別芳鄰,同三姊妹說聲“再見”了。為了永不忘卻的紀念,我請人拍攝了兩張同故居的合影。回過頭去,又凝神矚望了好一會兒,想讓這座不尋常的建築牢牢嵌入我的記憶之窗。
還有一樁要事,就是參謁夏洛蒂和艾米莉的墓地。走進教堂,我屏息斂氣,放輕了腳步,穿過一排高大的拱柱,在玫瑰窗下的高台上看到那塊刻錄著勃朗特一家人辭世年月的特製石板,而左側地麵上就平放著標示兩姊妹埋骨位置的銅質墓碑。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束鮮活俏麗的石楠花虔誠地放在上麵,權當作心香一炷。金光璀璨的碑銘與紫裏透紅、生意盎然的鮮花相映生輝,令我悲欣交集。
一百五十三年前,在艾米莉生命的最後時刻,姐姐夏洛蒂想到應該給她獻上一束平日她最喜愛的石楠花——盡管寒冬時節花容慘淡,枝葉枯萎,但她還是擷采盈掬。遺憾的是,此時的艾米莉已經神情木然,什麼也認不出來了。
對著墓碑和鮮花,我低聲吟誦著《呼嘯山莊》結尾的一段話:“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麵,在這三塊墓碑前流連!望著飛蛾在石楠叢和藍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吹動,我納悶:有誰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麵的長眠者,竟會有並不平靜的睡眠。”
班車馳下了石頭道,走出了荒原,離開哈沃斯越來越遠了。這是我的英倫之旅的最後一站。其間訪問過不少名城勝跡,參觀過一些王宮、城堡、塔樓、教堂,有的堂皇富麗,有的壯偉巍峨,有的古趣盎然。但都止於一般的觀賞,“遊於目而未入於心”,時日既久,便會如過眼雲煙,無複憶念。
而在荒疏、僻陋的哈沃斯村,在勃朗特姊妹的故居和墓地,卻經受到一番心靈的撞擊,情誌的交感,覺得那裏躍動著不滅的詩魂,鮮活人物呼之欲出,因而牽腸掛肚,意駐神縈,留下了綿綿無盡的遐思——看來,這一夜芳鄰怕是永生永世也難以忘懷了。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