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芳鄰(2 / 3)

當然,作為曆史的再現,它所攖攫人心,令人徘徊瞻顧、窮究深索的,還不是主人一般的視聽言動的遺跡,而是那種形而上的超越時空界隔、具有普遍意義的創造精神,是獲得永恒價值的鮮活靈動的藝術氛圍,是三位文學精靈的超常的智慧和恒久的魅力。

就藝術而言,作品對於作家及其創作背景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它畢竟是某種現實的反映或心靈的再現。即使是一個普通的有機體,也還要考慮它的遺傳基因和環境條件,何況一部作品乃是作家心血的結晶、靈魂的副本,是一個激情過於飽滿的心靈的不可抑製的外溢。這樣說來,人們自然會提出一個問題:三姊妹固然屬於天縱奇才,但她們的成功是否也有現實的蹤跡可尋呢?

從畫像上看到,夏洛蒂一頭短發,一雙大而奇特的眼睛止水般的寧靜,身材瘦小,舉止穩重;艾米莉個頭略高,一副神經質,不勝羞怯似的神情,顯得落落寡合;她們的妹妹安妮長著一雙略帶紫羅蘭色的藍眼睛,麵孔富於表情,意態有些矜持。三姊妹的體質都十分孱弱,患著同樣的結核病。死神一直在這個家庭裏猖獗肆虐,七年間三姊妹先後棄世,分別得年三十九歲、三十歲和二十九歲。

勃朗特一家基本上處於與世隔絕狀態,一向清貧寒素,三姊妹童年是在寂寞與淒苦中度過的,但精神世界並不空虛。父親是一位牧師,性格有些乖戾,卻酷愛文學,出版過詩集,早歲周遊各地,帶回許多文學名著;母親也是天資穎慧的,隻是年紀很輕就去世了。三姊妹上過幾年學校,由於賦性孤僻,與其他女孩子很少交往,更多時間是在家裏自學,由父親給她們講課,或者跟隨閱曆豐富的女仆在荒原上閑步,聽講一些帶有原始意味、充滿離奇色彩的遺聞逸事。

從而她們相信,早先年仙女們經常在月色溶溶的夜晚來到溪邊沐浴,後來山穀間種下了鋼筋鐵骨,長出一幢幢四四方方的廠房,仙女就再也不來了。她們從老女仆那裏了解到社會上各色人等的生活方式和百式百樣的人生厄運與家庭悲劇。

三姊妹的創作活動,早在十二三歲時就開始了。她們編撰了許多想象奇特、內容荒誕、語言誇肆的傳奇、戲劇與詩歌,把它們刻印在自己編輯出版的“雜誌”上。展櫃中陳列的大量火柴盒、紙煙盒般大小,字跡像米粒似的紙片,便是夏洛蒂及兩個妹妹當時的手稿。對於現實生活中所缺少的,孩子們大都喜歡通過想象編織一些美麗的幻夢來加以補償;而孤獨、寂靜的環境又有利於孩子們養成沉思、幻想的習慣。她們把聽來的外界的離奇詭異的傳說,偶然接觸到的各種社會現象,經過剪裁梳理、虛構誇飾,編織成有趣的文學“夢幻之網”。

長大之後,絕大多數時間,她們也還是離群索居。除了悶在房間埋頭創作與繪畫,就是在荒原上長時間地散步;走累了,便坐在山坡上石楠花叢邊,雙手托腮,眼睛定定地盯著下麵的村落,仿佛要把隱匿其間的一切神奇詭秘窺察個水落石出;或者仰首蒼空,望著變幻多端的雲朵,撲扇著幻想的羽翼,展開絲絲縷縷、片片層層的遐思。這時,她們就覺得心胸、眼界也像蒼空、碧海一般的遼闊。

看來,三姊妹都屬於馬賽爾·普魯斯特所說的“用智慧和情感來代替他們所缺少的材料”的作家。她們常常逸出現實空間,憑借其豐富的想象力和超常的悟性遨遊在夢幻的天地裏。

她們的創作激情顯然並非全部源於人們的可視境域,許多都出自有待後人深入發掘的最深層、最隱蔽、也是含蘊最豐富的內心世界。可以說,這大大的荒原和小小的石屋隻是托起她們那波詭雲譎、萬象紛呈的內宇宙的一個支點,不過是在奇光幻影的折射下所展現的環境的真實。

在一個個寂寞的白天和不眠之夜裏,她們挨著病痛,伴著孤獨,咀嚼著回憶與憧憬的淒清、雋永。她們傲骨嶙峋地冷對著權勢,極端憎惡上流社會的虛偽與殘暴;而內心裏卻熾燃著盈盈愛意與似水柔情,深深地同情著一切不幸的人。她們一無例外地抱著理想主義的浪漫情懷,渴望得到愛神的光顧,切盼能像同時代的女詩人伊麗莎白·勃朗寧那樣擁有一個情投意合的理想伴侶。

可是,她們卻又高自標格,絕不俯就,要求“愛自己的丈夫能夠達到崇拜的地步,以致甘願為他去死,否則寧可終身不嫁”。這樣,現實中的“夏娃”也就難於找到孿生兄妹般的“亞當”,而盛開在她們筆下的、經過她們濃重渲染的愛情之花始終不能在實際生活中展現,隻能綻放於各自的蒸騰熾熱卻又虛幻渺茫的想象之中。這確實是最具悲劇意味、令人無限傷情的事,千載以還,誰人能不為之傾灑一掬同情之淚!

她們隻是藝術家而不是思想家,作品中除去一些鮮活的形象和耐人尋味的意蘊,看不出什麼微言大義,也談不上號角和火把。裏麵也蒸騰著血的氣流,飛揚著愛的旗幟,但總體來說,她們對於社會、人生、愛情、事業所持的往往是悲觀的態度。

在當時特定的曆史條件下,恰恰由於借助這種悲觀的哲學視角,使清醒的頭腦、冷峻的思維獲得了獨特的第二視力——從局部、暫時的平靜想到整個社會的動蕩不寧,雞鳴風雨;透過花團錦簇的表麵繁華看到人生背後的慘淡、悲涼;在看似正常的現象中察覺出荒誕的本質。

艾略特等西方現代詩人曾經從象征意義上寫到了荒原,用以昭示資本主義繁榮景象後麵人性的荒漠化。而勃朗特姊妹筆下的荒原則基本上是寫實,卻也同樣是深邃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