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苦是多種多樣的。曾國藩的苦,有別於古代詩人為了“一語驚人”,冥心孤詣、刳肚搜腸之苦。比如唐朝的李賀,他的母親就曾說:“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但這種苦吟中,常常含蘊著無窮的樂趣;曾國藩的苦,和那些終日持齋受戒、麵壁枯坐的“苦行僧”也不同。“苦行僧”的宗教虔誠發自一種真正的信仰,由於確信來生幸福的光芒照臨著前路,因而苦亦不覺其苦,反而甘之如飴。而“中堂大人”則不然,他的靈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誌,俯首甘為荒淫君主、陰險太後的忠順奴才,並非源於什麼衷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於來生,而是為了實現人生中的一種欲望。這是一種人性的扭曲,絕無絲毫樂趣可言。從一定意義來說,他的這種痛深創钜的苦難經驗,倒與舊時的貞婦守節有些相似。貞婦為了掙得一座旌表節烈的牌坊,甘心忍受人間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國藩同樣也是為著那塊意念中的“功德碑”而萬苦不辭。
他節欲,戒煙,製怒,限製飲食,起居有常,保真養氣,日食青菜若幹、行數千步,夜晚不出房門,防止精神耗損,可說是最為重視養生的。但是,他卻疾病纏身,體質日見衰弱,終致心力交瘁,中風不語,勉強活了六十二歲。死,對於他來說,其實倒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什麼“超越”,什麼“不朽”,統統地由他去吧!當然,那種無邊的痛苦,並沒有隨著他的溘然長逝而掃地以盡,而是通過那些家訓呀,書劄呀,文集呀,言行錄呀,轉到了親屬、後人身上,這是一種名副其實的痛苦的傳承、媒體的鏈接。
前幾年看到一本“語錄體”文字,它從曾國藩的詩文、家書、函劄、日記中摘錄出有關治生、用世、立身、修業等內容的大量論述,名之曰《人生苦語》。一個“苦”字將曾公的全部行藏、心跡活靈活現地概括出來,堪稱點睛之筆。
四
曾國藩以匡時濟世為人生的旨歸,以修身進德為立身之本,采取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這無疑是承傳了孔孟之道的衣缽,但他同時,也有意識地吸收了老莊哲學的營養。他是由儒、道兩種不同的傳統生命智慧煆冶而成,因而能夠站在更高的層次上,可以說,他是中國曆史上兼收孔老、雜糅儒道最為純熟、最見功力的一個。
由於他機敏過人,巧於應付,一生仕途基本上順遂,加之,立功求名之心極為熱切,簡直就是一個有進無退的“過河卒子”,因而未曾真正地退藏過。但是,出於明哲保身的機智和韜光養晦的策略上的需要,他也還是把“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奉為終身的座右銘,把黃老之學看作是一個精神的逋逃藪,一種適生價值與自衛方式,準備隨時蜷縮到這個烏龜殼裏,一麵咀嚼著那些“高下相生,死生相因”的哲理,以求得心靈上的撫慰;一麵從“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權謀中,把握其再生的策略。
同是道家,在他的眼裏,老子與莊周的分量並不一樣。別看他選定的奉為效法榜樣的三十二位中國古代聖哲中,隻有莊周而無老子,其實,這是一種“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的障眼法。莊周力主發現自我,強調獨立的人格,不僅無求於世,而且,還要遺身於世慮江山之外,不為世人所求。這一套浮雲富貴,糞土王侯,曠達恣肆,徹悟人生的生命方式,對曾國藩來說,無異於南轅北轍;倒是作為權謀家、策略家、徹底的功利主義者的老子,更切近他的需要,符合他的胃口。儒家是很推崇知進退、識時務,見機而作的,孟子就說過嘛:“孔子,聖之時者也。”
他平生篤信《淮南子》關於“功可強成,名可強立”的說法。“強”也者,勉強磨煉之謂也,就是在獵取功名上,要下一番“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強勉功夫。但他又有別於那種蠻幹、硬拚的武勇之徒。他的胞弟曾國荃剛愎自用,好勇鬥狠,有時不免意氣用事,曾國藩怕他因倨傲招來禍患,總是費盡唇舌,勸誡他要“慎修以遠罪”。聽說其弟要彈劾一位大臣,當即力加勸止,他說,這種官司即使僥幸獲勝,眾人也會對你虎視眈眈,側目相看,遭貶的本人也許無力報複,但其他人一定會蜂擁而起,尋隙啟釁。須知,樓高易倒,樹高易折,我們兄弟時時處身險境,不能不考慮後果。他告誡其弟:從此以後,隻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向掀天揭地處著想。這並不是萎靡不振,而是因為位高名重,不如此,那就處處都是危途。
清代道鹹以降,世風柔靡、泄遝,盛行一種政治相對主義和圓融、渾沌的處世方式。最典型的是道光朝的宰相曹振鏞,晚年恩遇日隆,身名俱泰。門人向他請教,答曰:“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有人賦《一剪梅》詞,其中有“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之句。曾國藩由於深受儒學濡染,誌在立功揚名,垂範萬世,肩負著深重的責任感,盡管老於世故,明於趨避,但同這類“琉璃蛋”、“官混子”卻是判然有別的。我們也許不以他的功業為然,也許鄙薄他的為人處世,但是,對於他的困知敏學、勤謹敬業、勇於用事的精神,還應該予以承認。
曾國藩是一個極為複雜的生命個體,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大書”。在解讀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他的清醒、成熟、機敏之處實在令人心折,確是通體布滿了靈竅,積澱著豐厚的傳統文化精神,到處閃現著智者的輝芒。當然,這是從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來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評意義上說,卻又覺得多無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謀呀,經驗呀,知識呀,修養呀,可說應有盡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其實,一個人隻要喪失了本我,也便失去了生命的出發點,迷失了存在的本源,充其量,隻是一個頭腦發達而靈魂猥瑣,智性充盈而人性泯滅的有知覺的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