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獲取勝利之後又怎樣呢?撲滅太平天國,兵克金陵,是曾氏夢寐以求的勝業,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輝煌頂點,一時間,聲望、權位如日中天,達於極盛。按說,這時候應該一釋愁懷,快然於心了。可是,他反而“鬱鬱不自得,愁腸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終夜無眠。原來,他在花團錦簇的後麵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測的深淵。同是一種苦痛,卻有不同層次:過去為求勝而不得,自是困心恒慮,但那種焦苦之情常常消融於不斷追求之中,裏麵總還透露著希望的曙光;而現在的苦痛,是在曆經千難萬險終於實現了勝利目標之後,卻發現等待著自己的竟是一場災禍,而並非預期的福祉,這實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傷心絕望的。
到現在,情況已經非常清楚了,盡管他竭忠盡智,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因其用兵過久,兵權太重,地盤忒大,朝廷從長遠利益考慮,不能不視之為致命威脅。過去所以委之以重任,乃因東南半壁江山危如累卵,對付太平軍非他莫屬。而今,席卷江南、飆飛電舉的太平軍已經灰飛煙滅,代之而起的、隨時都能問鼎京師的,是以湘軍為核心的精強剽悍的漢族地主政治、軍事力量。在曆史老人的撥弄下,他和洪秀全翻了一個燒餅,湘軍和太平軍調換了位置,成為最高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其實,早在天京陷落之前,清廷即已從中央與地方、集權與分權的總體戰略出發,采取多種防範措施,一麵調兵遣將,把守關津,防止湘軍異動;一麵蓄意扶植淮軍,從內部進行瓦解,限製其勢力的膨脹。破城後,清廷立即密令親信以查閱旗營為名,探察湘軍動靜。當日鹹豐帝曾有“克複金陵者王”的遺命,可是,慶功之日,曾氏兄弟僅分別獲封一等侯、伯。尤其使他心寒膽戰的是,湘軍入城伊始,即有許多官員彈劾其紀律廢弛,虜獲無數,殘民以逞。清廷下詔,令其從速呈報曆年軍費開支賬目。打了十幾年爛仗,軍餉一毫不撥,七拚八湊,勉強維持到今日。現在,征袍上血漬未幹,卻拉下臉子來查賬,實無異於頒下了十二道金牌。聞訊後,曾國藩憂憤填膺,痛心如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血腥史影,立刻在眼前浮現。此時心跡,他已披露在日記中:“古之得虛名而值時艱者,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大懼。”
對於清廷的轉眼無恩,總有一天會“卸磨殺驢”,湘軍眾將領早已料得一清二楚,彷徨、困惑中,不免萌生“擁立”之念。據說,曾氏至為倚重的中興名將胡林翼,幾年前就曾專函探試:“東南半壁無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國藩看後惶恐駭汗,悄悄地撕個粉碎。湘軍集團第二號人物左宗棠也曾撰寫一聯,故意向他請教:“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曾閱後,將下聯的“似”改為“未”,原封送還。曾的幕僚王闓運在一次閑談中向他表明了“取彼虜而代之”的意思,他竟嚇得不敢開腔,隻是手蘸茶汁,在幾案上有所點畫。曾起立更衣,王偷著看了一眼,乃是一連串的“妄”字。
其實,曾國藩對他的主子也未必就那麼死心塌地的愚忠,隻是,審時度勢,不敢貿然孤擲,以免斷了那條得天地正氣、做今古完人的聖路。於是,為了保全功名,免遭疑忌,繼續取得清廷的信任,他毅然采取“斷臂全身”的策略,在翦除太平軍之後,主動奏請將自己一手創辦並賴以起家的湘軍五萬名主力裁撤過半,並勸說其弟國荃奏請朝廷因病開缺,回籍調養,以避開因功遭忌的鋒芒。他說:“處大位大權而震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滅去幾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這兩項舉措,正都是清廷亟欲施行卻又有些礙口的,見他主動提出,當即予以批準。還賞賜曾國荃六兩人參,卻無一言以相慰,使曾氏兄弟傷心至極。
三
曾國藩的人生追求,是“內聖外王”,既建非凡的功業,又做天地間之完人,從內外兩界實現全麵的超越。那麼,他的痛苦也就同樣來源於內外兩界:一方麵是朝廷上下的威脅,用他自己的話說:“處茲亂世,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因而“畏禍之心刻刻不忘”;一方麵是內在的心理壓力,時時處處,一言一行,為樹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惕懼。
去世前兩年,他曾自撰一副對聯:“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上聯揭示內心的衷曲,還算寫實;下聯則僅僅是一種願望而已,哪裏有什麼“坦坦蕩蕩”,恰恰相反,倒是“淒淒、慘慘、戚戚”,庶幾近之。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闕失勢必暴露得愈充分,被天下世人恥笑的把柄勢必越積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種種視、聽、言、動,未必都合乎聖訓,中規中矩。在這麼多的“心中的魔鬼”麵前,他還能活得真實而自在嗎?
他對自己的一切翰墨都看得很重,不要說函劄之類本來就是寫給他人看的,即使每天的日記,他也絕不馬虎。他知道,日記既為內心的獨白,就有揭示靈魂、敞開自我的作用,生前歿後,必然為親友、僚屬所知聞,甚至會廣泛流布於世間,因此,下筆至為審慎,舉凡對朝廷的看法,對他人的評騭,絕少涉及,為的是不致遭惹麻煩,甚至有辱清名。相反地,裏麵倒是記載了個人的一些過苛過細的自責。比如,當他與人談話時,自己表示了太多的意見;或者看人下棋,從旁指點了幾招,他都要痛自悔責,在日記上罵自己“好表現,簡直不是人”。甚至在私房裏與太太開開玩笑,過後也要自訟“房闈不敬”,覺得於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體統。
他在日記裏寫道:“近來焦慮過多,無一日遊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凡人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脈把得很準,治療也是對症的,應該承認,他的頭腦非常清醒。隻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無異於放了一陣空槍,最後,依舊是找不到自我。他最欣賞蘇東坡的一首詩:“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可是,也就是止於欣賞而已。假如真的照著蘇東坡說的做,真的能在一個“淡”字上著意,那也就沒有後來的曾國藩了,自然,也就再無苦惱之可言了。由於他整天憂懼不已,遂導致長期失眠。一位友人深知他的病根所在,為他開了一個藥方,他打開一看,竟是十二個字:“歧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他一笑置之。他何嚐不懂得黃老之學可療心疾,可是,在那“三不朽”的人生目標的驅策下,他又要建不世之功,又要做萬世師表,怎麼可能淡泊無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