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從入宮以來,香妃一直是冷若冰霜,對於皇上的種種垂顧,全然不加理睬。就是萬歲爺的聖駕到了,她該著做什麼還是做什麼,旁若無人一般,一任皇帝在那裏怔怔地望著,她隻是噘著嘴巴,垂著眼角,木然沒有半點反應。皇帝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朕和香妃,怎麼就這般無緣!難道真是天仙下凡,可望而不可即嗎?
皇帝走後,宮女們趕忙過來相勸,說,後宮佳麗三千,哪個不翹首望幸!別說皇帝主動登門,就是有機會被瞧上一眼,也覺得無比榮幸。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女人一輩子圖希著什麼?還不是夫榮子貴,終身有個倚托!你若是肯於順從皇上,說不定一年過後就生下一個王子,馬上就會成為正式的皇帝後妃,風光一世,萬古留名。你怎麼就這麼任性、這麼倔強,這麼想不開事呢?
限於所受到的封建道統的浸染,宮女們的思維脈絡,大概也隻能這麼想、這麼說、這麼勸解,應該說也沒有什麼惡意;可是,在香妃聽來,卻比挨一頓臭罵還難受得多,覺得極不順耳,極度反感,便冷冷地還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更看重的是個性的獨立,人身的自由。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她覺得胸間鬱悶難舒,於是,便又“突突突”地冒出了一團烈火般的話語:人終究是人,兩條腿是用來站立的,不能像牛馬那樣四腳著地爬行,不能聽從人家任意擺布!我才不想窩窩囊囊、委委屈屈地享受什麼“榮華富貴”呢!
香妃生長在所謂“化外之邦”,處在一個與內地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裏,那裏沒有受到那麼多的封建禮教的汙染,男女之間地位是平等的,關係是開放的。在她看來,愛情發自內在的情感,是最純潔、最真誠的,摻不得假,勉強不得。她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三宮六院那麼多如花似玉的女子,怎麼全都泯滅了自己的意誌,眼巴巴地盯著一個皇帝,得不到滿足還哭哭啼啼。她不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兒。
是呀,男人女人,皇帝宮女,不都是人嗎?為什麼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意願,自己的愛的選擇和追求?霍集占犯了事,由他自己去承擔,那叫自作自受,犯不上要把妻子搭上。香妃是清白無辜的,香妃的人身是自由的,人格是獨立的,她有權利選定自己的出路,安排自己的情感取向。“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也。”為什麼要像對待牲口似的,不吃草硬按腦袋?為什麼硬要逼著去順從皇帝?——皇帝又怎麼樣?
四
香妃的話語不多,卻使宮女們聽起來如雷震耳。個性?獨立?自由?女人,特別是打入深宮的女人,同這些是根本不沾邊的。雖然她們不能理解,也並不認同,但是,從此之後,對香妃卻添了幾分敬重,不能不另眼相看。幾天過去,她們又來解勸香妃:皇帝可不是好惹的,“金口玉牙,說啥是啥”,萬一龍威震怒,可就活不成了;就算是舍不得殺了你,哪一天,高興了,忍耐不住了,硬把你弄過去,動了真格的,小胳膊還能擰過大腿嗎?香妃聽了,冷笑一聲,說,人活百歲,終有一死,我早就做了這一手準備,一旦把我逼急了,我就……說著,“嗖”的一聲,從衣服下擺裏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這可把宮女們嚇傻了,天哪,自刎也好,刺人也好,後果都是不堪想象的。
她們慌忙跑到皇後富察氏那裏,不敢隱瞞,把這種種見聞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皇後也覺得事態嚴重,但又想不出什麼辦法。自從香妃過來之後,皇帝早已把她冷冷地甩在一邊,不聞不問,盡管恨滿心頭,嘴上卻絕對不敢露出半個“不”字。最後,倒是乾隆的母親——皇太後鈕鈷祿氏,一錘定了音:設法除掉她!因為她了解自己的兒子,極端任性,當麵一定勸他不轉,莫如下個狠心,幹脆來個“釜底抽薪”,也就斷了他想望的念頭。於是,趁乾隆皇帝到天壇祭天之時,安排兩個太監,悄悄地在寶月樓把香妃絞死了。“鬱鬱佳城,中有碧血”。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