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切都是太後策劃的,乾隆皇帝也不便發作,隻是,終日慘然寡歡,怔怔忡忡,失魂落魄一般。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吩咐太監將香妃用上好棺木裝殮起來,找個風景絕佳、環境幽靜的地方埋葬下。於是,右安門內的南下窪,陶然亭北的土坡下,便有一座新墳掩映在荒煙蔓草裏,給後世才人留下了無盡的遐思,纏夾不清的話題。“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如此而已。
依皇帝旨意,原本要在這裏建一座規模宏麗的陵寢,設計方案已經定下,但未及開工就停下了。1933年,清代著名工匠曹發達的後裔曹獻瑞,迫於生計,將祖傳下來的清朝各項工程圖樣轉賣給北平圖書館與中法大學。整理圖卷過程中,人們發現了一篇《香妃陵工圖說》,詳細記載了奉旨設計年月、工程圖案、陵園地址,以及因太後幹預,未能動工等情由。經核對,圖樣中所標示的地址正與香塚所在地點完全吻合。但是,“四十五言銘古塚,埋香瘞恨總模糊。”——那座短碣上的“瘞香銘”究竟刻在何時,是不是安葬當時就立下了?銘文出自誰人之手?如何索解?一切一切,都已為曆史的煙塵所湮沒,成了一個無人能夠破解的謎團。“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五
雪已經停了,陶然亭公園內依舊見不到幾個人影。我一時還無意離開,便在香塚周圍隨意地閑步,忽然聯想起流傳在域外的一樁故實。人世間的事情,往往是無獨有偶,呈現意外的巧合,說來也是蠻有意味的。
十多年前,我在前蘇聯的雅爾塔,參觀過一處著名古跡巴赫奇薩拉伊,這裏曾是古克裏米亞汗國的首都。在始建於16世紀初的韃靼王基列伊的宮殿的旁邊,有一座非常顯眼的用白色大理石鑲嵌的噴泉,上麵高懸著一鉤金屬鍛造的彎彎新月,相傳是基列伊國王為寄托他對癡情苦戀的一位波蘭郡主的哀思而修建的。整整過去了三百年之後,偉大詩人普希金有克裏米亞之行,從一位女友那裏聽到了這個動人的傳說,於是,花費三年時間,把它寫成了一部題為《巴赫奇薩拉伊的噴泉》的著名長詩。後來,劇作家又把它改編成一台名叫《淚泉》的四幕芭蕾舞劇。
劇情是這樣的:波蘭郡主瑪麗雅·波托茨卡婭聰明美麗,活潑可愛,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不料災禍突然降臨——可汗基列伊率領韃靼大軍像河水一樣湧進了波蘭,父王慘遭殺害,郡主本人也成了俘虜,被關在巴赫奇薩拉伊的豪華宮殿裏。後宮裏有無數妖姬美妾,可是無論哪一個,可汗都沒有動心,甚至連年輕美貌的皇後莎萊瑪也拋在腦後了。唯一情有獨鍾的是那個外來的波蘭郡主。但這隻是一廂情願,瑪麗雅卻對可汗冷峻得像一塊鐵石,一柄利劍。這天晚上,可汗又來到瑪麗雅郡主身旁,摘掉了王冠,脫下了鬥篷,顯得殷勤備至,恭謹有禮,可是,瑪麗雅卻全然不理不睬,憎恨他剝奪了她的自由和歡樂,葬送了美妙的青春。可汗無奈,隻好悻悻然離去。瑪麗雅在無邊的孤寂中靜靜地睡去。這時,王後莎萊瑪像幽靈一樣走過來了,她發現可汗的王冠和鬥篷留在那裏,又看到郡主夢中伊甸園天使般的幸福的笑容,頓時妒火高燃,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抽出利刃,向郡主的胸膛刺去,一場慘痛的悲劇終於釀成了。可汗看到這種慘狀,憤怒得簡直要發瘋了,當即命令衛士將王後拋入大海,予以最嚴厲的懲罰。為了寄托對瑪麗雅郡主的無盡哀思,在王宮幽靜的一角,修建了一座噴泉。
……
從“記憶之宮”裏轉遊出來,我朝陶然亭公園的大門走去,最後向香塚投去依依惜別的目光。這兩個影像——香塚與淚泉,已經在我的腦海裏疊合在一起:
兩個同樣的驚才絕豔又誌高行潔的女郎;
她們同樣被迫離開可愛的家園,被幽禁在皇宮深處;
她們麵對的是兩個同樣貪婪好色的獨裁者;
同樣因為酷愛個性自由和人格獨立而堅貞不屈;
最後又遭遇同樣悲慘的下場——死在兩個同樣凶狠毒辣的女人手裏;
特別是,一瞑之後,同樣沒有身名俱亡,幸遇文壇知己,寫下了各自的《瘞香銘》,使她們像兩盞耀眼的明燈,閃爍在封建專製王朝幽暗的夜空裏。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