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四分法本身的子部與集部的矛盾。子部與集部其實都是古人的文集,其區別在於子部重思想,集部重辭章。這是繼承了《七略》區分諸子略與詩賦略的思想。但自從子部變成這樣一個大雜燴,諸子的概念基本上就變成了以時代為限,後世雖然也有以思想為主的子書,但基本上都被劃入了集部。因此四分法的子部變成了大雜燴,集部也難以區分思想和辭章。以致餘嘉錫先生有古之諸子即後世之文集的說法。這對造成我們思想上厚古薄今的傳統恐怕不能說沒有關係。

二是術數、方技之學在後世的地位受到忽視,這是很不應該的。因為這些東西關係到古人生活與思想的各個方麵,對古人的生活關係最密切,而且涉及到道教、佛教等宗教問題。這是一個連續的傳統,從古至今,幾乎沒有中斷過。這種對關乎實用技術和民生問題的著作的偏見,明顯受到儒家作為意識形態的影響。但令人奇怪的是,在身處“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時代的劉向劉歆父子那裏,這些著作還能受到應有的重視,不能不說,這也跟學者的識見有關。

另外,古人的目錄著作,大多是對現存圖書的分類,有其實用性的一麵,因而在目錄類例的劃分上,的確也會考慮各個類例之間數量上的平衡問題。但是,我們也應看到,數量上的平衡,往往也能反映學術上的變化,甚至是非常重要的變化;如果忽視這種數量上的考慮,很可能會讓我們看不到學術史上的某些質的變化。例如四分法中的史部,在《七略》中隻是作為六藝略中《春秋》小類的附屬,今人一般認為,這是因為當時史書的數量不大,不足以獨立為一類;而魏晉時期史學大發展,史學著作大量產生,所以史部需要單列一類。這種看法我認為是有問題的。史部之所以獨立,固然有數量上的考慮,但同時也反映了西漢以後關於“史”的觀念的變化。“史”在西漢以前的傳統中,是作為“天官”的一部分而存在,其內容遠遠超過後世所謂的政與事。李零先生已經指出,後人列在史部的著作,在《七略》中並不隻是附屬於《春秋》類,其他還有《尚書》類(包括著名的《逸周書》),還有術數略的曆譜類(如《帝王諸侯世譜》《古來帝王年譜》)(參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三聯書店2008年第2版,第280頁)。實際上,古代的典章製度、檔案文書、天文曆法、巫祝占卜,都屬於史的範疇。這種史學理念可以用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一語來概括(司馬遷就是秉持這樣的理念來撰寫《史記》的)。因而,《七略》沒有單獨的史部,正是反映了這個學術傳統。魏晉以後,由於史的觀念逐漸固定在史事與製度上,同時也湧現了很多撰寫當時曆史的著作,因而可以跟其他的學術區分開來,獨立為一大類。

與此相似的,還有《七略》中的詩賦略與《詩經》的關係。餘嘉錫先生就說過:“以《七略》中史部附《春秋》之例推之,則詩賦本當入六藝《詩》家,故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其所以自為一略者,以其篇卷甚多,嫌於末大於本,故不得已而析出。此乃事實使然,與體製源流之說無與也。”(餘嘉錫《古書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版,第64頁。)餘先生的看法也值得商榷,因為詩賦雖然與《詩經》同源,但從《詩經》到《楚辭》以後的詩賦,之所以會有數量上的膨脹,實際上反映了當時的知識分子開始重視和欣賞辭章這一變化,關係到今天意義上的文學觀念的起源問題,不容忽視。說它“與體製源流之說無與”,是我所難以認同的。

因此,研究目錄學,我們可能既要以傳統目錄學的類例分合為依據,不但重視大類的分合,也要重視小類的分合;更要超越這種類例,從學術史、社會史本身的發展演變出發,來重新分析和總結,也許是值得努力的方向。

徐剛

2014年1月1日夜,書於客旅

1月7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