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再打開乾安縣的版圖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已經不再是一片“蒙荒之禁地”的“處女”,而是每一寸“肌膚”都有了歸屬和命名的官治區劃,是文明史上一個含義曖昧的嶄新微笑,同時也是半篇立意高遠但卻殘缺不全的舊文章,是一段旨在濃縮卻丟失了精意的草率曆史,是一個本欲抽象卻不幸模糊了的宇宙夢想。

盡管住在每一個村落裏的人都不知道冠在自己村子頭上的那個大名到底是一種什麼用意,但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生命和情感喂養、哺育著那個冷冰冰的漢字。最後,終於使它有了血色,有了氣息,有了意義。從此,村莊的名字就成了村民的名字,村莊的命運,也成了村民的命運。

當那篇不靠譜兒的《千字文》念到第13個字時,就到了我的出生地:列字井,那個“辰宿列張”的列,後來因為與宙字井阡陌相連,便共同組成一個行政村,簡稱為列宙。

爺爺的身影第二次出現在“蒙荒”,進而駐紮列宙的確切時間是1945年。

他的到來並沒有給小村列宙帶來什麼格外的興致和光彩,因為他既不是一個腰纏萬貫的財主,也不是一個紮實肯幹以土地為生的標準農民。他在小村最初的角色是治保主任。這角色多少有一點讓人感到尷尬,有一點既不官也不民,既不惡也不善,高不成低不就的意味。但爺爺的見多識廣泛和高大英武以及一身的好槍法,多少給他自己增添了一圈朦朧的光暈,使他在這塊土地上得以安身立命,娶妻生子,並以他驚人的記憶和生動的語言向村民以及後人們斷續地講述了半部關東流民史和一段家族的血色傳奇。

爺爺到來時,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張東家,已經被土地革命的風聲嚇得一口氣跑回了遼寧海城的老家,從此再也沒回來看一眼自己花重金買下的肥沃土地。但列字井的村民們卻沒有忘掉這片土地的原主人,茶餘飯後每每談論起張東家時,仿佛他剛剛從他們中間離開,回到自己的大屋裏去逗弄他剛娶過門的十八歲新娘,似乎空氣裏還殘留著張東家的體溫和爽直大笑的餘波。

在人們的回憶中,並沒有誰對張東家有過任何怨恨。相反,對張東家的平易可親、行醫舍藥、輕租少賦仍懷念不已,這多少讓人感到有些困惑。因為有一些情節與我們小學時教科書對地主的描寫存在著明顯的出入。直到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這裏的人們仍然在情不自禁地盛讚張東家的好眼力。在三百個井字的自由選擇中,張東家一眼就看中了列字井,看中了那一處由四座土“山”護衛的風水寶地。

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人們已經厭倦了一眼望不到邊際近於沉悶的平闊。生活在這樣環境裏的人們,總會更強烈地盼望著自己的生活有一點變化,也更強烈地向往著周邊的環境能夠生動一些。所以那四個均布於小村周圍的巨大沙丘,不僅為其間居住的村民提供了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同時也成為人們美好願望的寄托。

再打開乾安縣的版圖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已經不再是一片“蒙荒之禁地”的“處女”,而是每一寸“肌膚”都有了歸屬和命名的官治區劃,是文明史上一個含義曖昧的嶄新微笑,同時也是半篇立意高遠但卻殘缺不全的舊文章,是一段旨在濃縮卻丟失了精意的草率曆史,是一個本欲抽象卻不幸模糊了的宇宙夢想。

盡管住在每一個村落裏的人都不知道冠在自己村子頭上的那個大名到底是一種什麼用意,但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生命和情感喂養、哺育著那個冷冰冰的漢字。最後,終於使它有了血色,有了氣息,有了意義。從此,村莊的名字就成了村民的名字,村莊的命運,也成了村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