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群苦命的農民啊,不管最終是否會成為土地的主人,他們終究還是離不開土地的。
“你必汗流滿麵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這是天意,也是咒語,是土地之於以土地為生的人們的咒語,遵行的人才可以得福。
然而,那時爺爺並不在田壟上勞作,爺爺一生始終對土地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姿態。雖然他從沒有間斷在田壟間的行走,但始終沒有讓自己的汗水充分地澆灌在那片黑土地上。爺爺仗著一杆槍和一匹黃驃馬,在鄉裏、田間馳騁,威風凜凜,也虛張聲勢,有意無意地保衛了那片土地的安全和安寧,但終歸為自己的一生留下了巨大的遺憾。
直到“土改”,爺爺也沒有靠自己的努力擁有過一畝田地。雖然那時很多人省吃儉用地為自己攢下了一個“地主成分”,而爺爺卻成了堂堂正正的“貧農”,但對於一個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土地的人,心裏那份缺憾卻隻有他自己才清楚地知道。正因為如此,爺爺後半生從沒有炫耀過自己的好成分,更沒有對那些一生都沒有停止勞作的“地主”分子有過歧視和擠兌。
土改後,爺爺終於從地主們手裏分得了一份田地,但自己卻無力耕種,隻有依靠身體單薄的奶奶下地種田,以至於她積勞成疾,35歲就過早棄世。當奶奶的生命如一片幽怨的落葉,從半空跌落,緊緊貼近大地的胸口,並最終在田壟間徹底消失的時候,不知道爺爺有沒有意識到那正是大地對他施行的某種無情剝奪?
奶奶過世後,因為爺爺的坐吃山空,家境急轉直下,無以為繼,父親不得不飲恨結束他聲名顯赫的學生生涯。本來,父親應該是爺爺手裏的一張王牌,他可以依靠這個兒子擺脫土地對他大半生的禁錮,解除他不得已和大地立下的契約,但他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出賣了自己的希望和夢想。當15歲的父親正式進入農民行列,也就意味著他要代表一個家庭繼續與土地締結契約,要把自己一生或一個家庭的苦樂托付給土地。那時,那片土地卻已經受到了人們太多的盤剝與傷害,已是生長其上的人們該付出代價的時候。就這樣,爺爺接下來的命運便是沒有選擇地帶著他的家庭、子女一道,以窮困潦倒償還人們對這片土地欠下的宿債。
晚年時,爺爺仍保持著積極與達觀的人生態度,很難讓人在他窮愁的生命裏找到哀傷的印證。但隻要有人提及奶奶的病逝和父親的輟學,爺爺都會默默垂下他一生都不肯輕易低下的頭,一反常態,將目光悲哀地盯著一個方向。這是一個老人最讓人感到痛心的贖罪姿態,這是他內心的傷處與疼痛。
大地無為,卻無可不為。
當這片土地運行至人民公社時期,已經貧瘠、瘦弱得如垂危的老者。當然,大地是永遠不會如一個老者一樣倒下或逝去的,大地的生命近於永恒,但她的豐盈與活力卻是有限的。大地的隨緣現化,使她成為眾生的回聲,以善對善,以惡應惡。因為人們的一味索取,大地就一天天貧瘠、瘦弱下去,以至無力出產人們需要的糧食,更無以回報人們所付出的勞作與汗水;因為人們將惡行和不義施於大地,大地就一天天讓自己的麵貌變得醜陋,讓人們重新陷入貧窮與饑餓,在大地上感受生之苦痛。
那一群苦命的農民啊,不管最終是否會成為土地的主人,他們終究還是離不開土地的。
“你必汗流滿麵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這是天意,也是咒語,是土地之於以土地為生的人們的咒語,遵行的人才可以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