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闊別的許多年裏，有很多的時候，我非常強烈地想再見他一麵，告訴他我多年後對他的理解，告訴他，他的每一道深邃的目光我都能懂。但更多的時候，我卻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那種玉米之於培育它的農民的沉默。我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義裝在心裏，就像玉米穿過漫長的歲月仍保持著它自己的成色。
由於一直受著這樣的暗示，所以小時候，我總是對春天的玉米苗子情有獨鍾。有時，從玉米種子下地那一天開始，我就望著土地數日子，一天天盼著象征自己的那些玉米種子千萬不要在漆黑的泥土裏夭折，要發出芽來，要像我一樣活著。總是在第十二天或者第十三天，看到一個個綠色的葉片探出土地。
這情景常常讓我感到一種新生的喜悅。之後的日子，我一邊拚命地吃著很難吃的玉米麵餅子，讓自己的肌肉豐滿，讓自己的骨骼堅硬，一邊像真誠地祝福自己快快長大一樣，默默地祝福那些可憐的玉米快快長高，別讓隨便的哪一場幹旱、哪一場冰雹、哪一次大風、哪一回有心無心的踐踏斷送了生命。如果真的有哪一種災難降臨到了那些玉米的身上，我就會有一種自己的一個影子被塗抹或斬殺了的疼痛。一年又一年，我所關注的小苗一次次由青而黃，又一次次在土地上重新生長，而我自己卻依然是一個“小苗兒”。
然而，我卻看到了自己的幾生幾世。我突然在麵對玉米時感到自己的蒼老。
我看到了我的皮膚一點點長成了玉米的顏色，我聽到了自己的骨節如玉米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格格作響，我聞到了玉米的氣息正從自己的肌體、血液中一點點散發出來……但我不知道如果有人把我的肌體結構做一個化驗，會不會也如玉米的成分一樣，有著70%-75%的澱粉，10%左右的蛋白質，4%-5%的脂肪，2%左右的多種維生素。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曆程在什麼時候會和玉米的哪一個階段相互吻合，我更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和一棵玉米的命運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多年之後，當我站在童年之外、那片土地之外和童年的夥伴之外回頭眺望的時候，好像自己的影子仍然存在於那片土地。那片貧薄的土地上，仍有一些東西會不時地牽動著我的心，就像一棵玉米雖然又另在一個春天裏發芽生長，但它去年留在土地裏的根仍是它的根，仍會讓它感到那還是它生命的一部分一樣。
我以為自己已經飛離了那片土地，我以為我的命不再與一棵玉米有什麼聯係。但實際上，我和它們不過是同一棵玉米上的籽粒派了不同的用場。有的仍然作為種子留在那片土地上延續玉米的種命；有的成為糧食繼續飼育著那片土地上的人與動物；有的作為標本放在沒有土壤、沒有水分的展館向人們展示玉米的模樣；有的存放在倉庫裏等待指派或悄悄發黴、爛掉；有的做了一些富貴人家變換口味的鮮品；有的用來做酒，把一些人醉倒；有的做成所謂的乙醇汽油去驅動現在的及未來的車輪，滾滾向前……
在闊別的許多年裏，有很多的時候，我非常強烈地想再見他一麵，告訴他我多年後對他的理解，告訴他，他的每一道深邃的目光我都能懂。但更多的時候，我卻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那種玉米之於培育它的農民的沉默。我把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義裝在心裏，就像玉米穿過漫長的歲月仍保持著它自己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