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1 / 2)

在賣糧車隊緩緩前行過程中,父親反複展開那個用墨汁歪歪斜斜寫著129號的小紙片,那是我們的排隊號,好像那幾個數字寫得不夠清晰或存在什麼錯誤,他通過一遍遍確認號碼衝減著心中的焦慮。

隊伍終於在黃昏時刻迅速縮短。糧庫決定同時開兩個口子接納賣糧的農民,可能由於工作人員的饑餓,辦理手續的速度也明顯加快。

排到了我們的時候,我和父親都被告知要從車上下來,隻允許一匹轅馬、車和糧食站到地磅上。過磅之後就進入了最關鍵的環節:檢質。檢質員手裏拿著一個帶斜口的細長鐵皮筒,從車上的玉米裏撮起一筒玉米,在手上撚一撚,掂一掂,然後以一個專家的自信斬釘截鐵地說:有破損粒,有雜質,三等,去兩個水兒。這個結果好像是大出父親的意料。當這一串術語從檢質員口裏飛出時,我看見父親慘白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父親用平生最多的話向檢質員進行辯解,大概的意思無非說這些玉米都是精選出來最好的,怎麼會有雜質、碎粒和水分呢,這麼多年我賣的玉米從來都是一等的,要不你再仔細瞧瞧。在父親解釋的過程中,那人始終半低著頭一言不發,等父親話剛剛停下,他突然抬起頭問父親,你到底想不想賣,想賣就卸車,不想賣就拉回去。父親像一下子被一顆飛來的子彈擊中了心髒,戛然停止了辯解,仿佛連呼吸都被凍結在那個凜冽的初冬。他的臉上一下子掛了很厚一層悲哀,那不是憤怒的而是疼痛的神情,我看見淚水在他眼中盤旋。

後來,父親還是把玉米賣給了糧庫。這個結果是檢質員和父親事先都心知肚明的。一個農民不賣糧食靠什麼生活呢?可是賣糧食不在這裏賣到哪裏去賣?一切都是指定的,安排好了的。父親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狠狠地抽打著那兩匹他一直喜歡的馬,一下下,感覺就像抽打他自己的臉一樣。

父親後來又賣了一些糧食,湊足錢在供銷社給我買了一塊“鑽石牌”的手表。接過父親遞給我的表時,我的心突然緊縮,像被什麼燙了一下,很難過。但我沒有掃父親的興,我保持了和父親步調一致的笑容。

後來,那塊表我一直戴了很多年。特別在最初幾年裏,我懷著一種親切、溫暖的心情把它一刻不離地戴在腕上,偶爾放在哪裏找不到,心裏生出的並不是丟失東西時的那種懊喪,而如失去親人一般的悲涼。其實,上學時手表對一個學生也不是很重要,隻要你不離開集體,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都有人提醒,跟隨著大家走就是了。但是,對我,這隻手表卻有不同的意義,在那些遠離家鄉和父母的年月,因為這塊表,我從來沒有誤過回家的火車,從來沒有忘記每月很認真地給父母寫一封家書。

在賣糧車隊緩緩前行過程中,父親反複展開那個用墨汁歪歪斜斜寫著129號的小紙片,那是我們的排隊號,好像那幾個數字寫得不夠清晰或存在什麼錯誤,他通過一遍遍確認號碼衝減著心中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