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這次……”
“你先聽我說完!我答應你,讓他爹幫你請人。不過,這一次,我是有條件的。”
“嫂子,你說,我一定答應!”
“小傑跟月蓮原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是你毀了這兩個孩子的!”毛氏眼神犀利地盯著沈春祿。
沈春祿心虛地垂下目光,道:“嫂子!”
“這會子,人都死了,我不想再提了。”毛氏緩了一下口氣。“不過,我老兒子臨死的時候,曾留下話說,他死,月蓮一定不會獨活,他想跟月蓮葬到一塊兒。我知道,月蓮是個沒出嫁的女子,死了是不能進你們沈家的墳地的。與其讓這孩子做個孤魂野鬼,倒不如成全了兩個孩子的心願,你說呢?”
“這個!”沈春祿麵露難色。
“怎麼,你不願意?那你說的事也免提了!”
“別呀,嫂子,我答應了!”沈春祿咬了咬牙,“不過,既然你們要把她跟遠傑合葬,那這喪禮的費用……”
“這個,你放心,我們出得起!”毛氏冷冷地說。
黃昏一點點的降落,堂屋顯得更加黯淡。
而那兩口紫黑色的棺木,在靜默裏,像是兩隻怪獸。
怪獸身上描繪的八仙過海圖,本來是挺生動祥和的。可在這樣的靜默裏,卻顯得格外怪異。偶爾,有涼風穿過屋門,吹起黃色的紙錢,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是某種神秘的精靈降臨,讓人心裏陣陣發冷。
身穿重孝的金寶,守在靈柩旁,眼看著日影一點點消退,心裏的恐懼就像天邊遊走的流雲,聚散不定。
這次回家,他領受到太多意想不到的震驚。本來隻是回來探望母病的。可沒想到,母親的病竟是那樣的重,以至於從此陰陽兩隔。
更沒想到的是,兩位正出於韶齡的姐姐,居然也這麼撒手而去。還有一個沒想到的是父親的冷漠。
小時候,金寶就知道自己是家人的寶貝。
那時,他幾乎就是在大姐的背上長大的。而大他一歲的二姐抱不動他,就總是牽著他的手。
他不能哭,隻要他不順心哭了,兩位姐姐一定會受到父親嚴厲的責罰。
而且,家裏的好吃的,好穿的,都在他的嘴裏,身上。直到現在,他都記得母親給他煎雞蛋的情形。
在自家的院子裏,用三塊石頭壘一個小小的鍋灶,每天下半晌的時候,母親就拿出一隻鐵飯勺,裏麵倒上少許香油,在那小小的鍋灶裏放一把柴火,點燃,把飯勺放上去,待勺兒裏油滾熱了,把雞蛋敲碎,放入勺裏。
隨著滋啦滋啦爆油聲,一縷醉人的香味,便會嫋娜著步入鼻孔中,引誘的舌尖上味蕾也活潑起來,口水不住地從舌底溢出。當然,這樣的美味,隻有他能夠享受到。
那時,這種優越的感覺,讓幼年的金寶很受用。
他知道自己受寵的原因:他是男孩子,是後代香煙。
這是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他的。
再大一點,金寶離開家,去了學堂。他很聰明,書讀得好,也就越讀越遠。每每寒暑假回到家裏,家裏人都如眾星捧月一樣捧著他,他也就習以為常了。
況且,他每次回家,都覺得家裏變樣了,還越變越好。翻蓋了新房,請了夥計,有了自家的店鋪……衣食無憂,又深受家人寵愛的金寶,天真的以為,自己擁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
可是,這一次回來,看著二姐被打斷的雙腿,看著氣息奄奄、骨瘦如柴的母親,聽著大姐跳海自盡的消息……他忽然意識到,在富足美滿的背後,是冷人驚悚的冷酷與殘忍。
而且,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竟然沒有一個鄉鄰來幫忙,也讓他吃驚。特別是父親跟林伯之間的吵罵,更是讓他始料不及。
他記得小時候,兩家人好成一家人的情形。雖說三年前,二姐跟遠傑哥退了婚,但也沒到如此劍拔弩張的地步。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他有些想不明白。
此刻,寂靜的黃昏裏,微風拂動著經幡,呼啦啦作響,給這個冷清的房間裏增添了幾分令人不安的詭異的氛圍。
金寶心裏有膽怯的霧靄,隨著靈柩前的香火,嫋嫋地飄散開來。他不覺有些急躁,盼著去崔家的父親,早些回來。
正在焦急,忽見一個人影兒鬼魅般悄悄走進來。金寶的心忽悠一下,定睛看時,竟是二先生。不覺趕緊站起身,叫了聲:“二先生!”
崔寶文點點頭,去靈前拿起一炷香點燃,放到餘氏的靈頭前,拜了三拜。接著再點燃一炷香,放到月蓮的靈頭前的香爐中,然後站起身,久久沉默著,末了像是自語,又像是對金寶說:“哎,真是個烈女子啊!”
金寶不明就裏,他拿過一把椅子,恭敬地對崔寶文說:“二先生,你坐吧!”
“不坐了!”二先生轉過身,從長衫裏掏出一張地契,遞給金寶說:“等會兒你爹回來,把這個給他!記著,讓他送一百五十塊大洋給我家!”說完,轉身離開。
“哎,二先生,你稍等一會兒。我爹去你家了,說話的功夫就回來了。”金寶挽留道。
崔寶文沒有回頭,隻是擺了擺手。在金寶的眼裏,他的整個背影,都籠罩著一抹消沉。